顧寒山仔細(xì)瞧了瞧她，沒太敢認(rèn)。
那女子抽抽搭搭道：“我……我是蕙香……”
周隱只是添了一句：“她是六姑娘的丫頭。”
她話音剛落，只聽“撲通”一聲，蕙香竟直直給顧寒山跪下，甚至膝行幾步抱住他的靴子，弄得他原地不動也不是，一腳踹開她也不是。
她滿面淚痕，字字泣血：“若是姑娘嫁進(jìn)去之后一直能安安分分的，誰會閑的沒事來找姑爺?shù)哪樕矗抗脿斂芍滥且沸腥绾?，剛來羅城沒多久，街頭街尾地淫了個遍，還逼死了不少！四姑娘嫁進(jìn)去有夫君護(hù)佑還不算什么，六姑娘一個人形單影只可怎么辦，就算發(fā)生什么事又向哪里去求告！聽聞那早就入土的大公子先前還納了一個小的，膝下已經(jīng)有了個兒子，若是一般心計(jì)的人怎會混到這種地步，六姑娘這種直心腸，沒有母家護(hù)佑，嫁進(jìn)去之后可怎么辦……”
她再也說不下去，俯身于地，低低地抽泣著。
周隱煽風(fēng)點(diǎn)火地冷笑一聲：“這便是將軍口中的好去處？照我看，還不如到民間去尋個活計(jì)安身立命，再不濟(jì)到軍中應(yīng)召，做個挑水杵米的廚婦?！?p> 她覺察到顧寒山的神色略有松動，便又添了一句：“現(xiàn)任羅城知府的品行如何，將軍身為他的下屬，想必最為明白不過?！?p> 他皺緊眉頭，喃喃道：“這怎么可能……尹大人若這么做，豈不是壞了倫理綱常？尋常人家的后院大多嚴(yán)明有序，又怎會讓小妾欺凌到正妻頭上？”
蕙香有一搭沒一搭地擦著眼淚：“大姑爺是正經(jīng)好男兒，有只得大姑娘一人，自然真心愛護(hù)，可您不知道這女兒家若嫁得不如意，就像入了龍?zhí)痘⒀ㄒ话悖巧撬蓝茧y料呢！”
聽聞此語，周隱眉目淡然。
這個世道對女子便是如此不公，上半輩子拼命去學(xué)琴棋書畫女工刺繡規(guī)矩禮儀，無非就是為自己這五尺之身填上一副更加好看的價碼。盲婚啞嫁之后，是非禍福，只能看個人的命數(shù)。
就連她周隱，不也是唐知府為了籠絡(luò)陳裕卿所押的一副籌碼？
想到這里，她心頭竟生出莫名的悲涼來，忍不住長嘆一聲。
顧寒山聽到這一聲長嘆，更加有所觸動，他問：“不知閣下與唐家有何關(guān)系？”
她只答道：“并無關(guān)系，同類相憐而已?！?p> 過了片刻，他又道：“若是……若是我真得按兵不發(fā)，豈不是愧對杜帥對我的恩義？”
“將軍此語實(shí)在是荒唐，”周隱立刻接上，“您大概已經(jīng)忘了，羅城之圍正是在下俱實(shí)相告。倘若我一直隱瞞，固然閣下會因?yàn)殛P(guān)下陳軍的異樣而發(fā)現(xiàn)端倪，但也不排除一種可能，就是吳王攻下羅城之時，閣下仍然對此一無所知？”
她輕輕敲了敲桌角：“既然一無所知，又何談忘恩負(fù)義？再說，杜帥承諾給您的真的兌現(xiàn)了嗎，您助他攻下羅城，可知府的位子依舊給了那位年老昏聵的尹大人——杜帥能許給您的，吳王自然也能給，但看你如何選擇。”
顧寒山抿緊嘴唇，那方方正正的國字臉愈發(fā)棱角分明。
過了片刻他搖搖頭：“此事重大……我……我要好好想想……”
“顧寒山！”他剛說出此等猶豫之語，周隱便拍案而起。
“周某實(shí)在不明白您在猶豫什么，杜帥對您有知遇之恩，唐知府便沒有？當(dāng)年在大都，你只是五軍都督府一位六品小吏，靠著唐家大姑娘的裙帶關(guān)系得以拔擢神速，如今也能領(lǐng)兵駐守一方，杜帥對你的承諾還沒有兌現(xiàn)，而唐知府對您的恩義卻已然彰彰！如今他的子息落難，你勢必要見死不救，甚至為他人點(diǎn)火烹油？”
她句句如石，擲地有聲，乃至于顧寒山的心尖亦顫了顫。
“是……我不能……”良久，他閉上眼睛，喃喃自語。
周隱略松了一口氣。
她明白，顧寒山與酈元琛不一樣，他終究算個秉性正直的性情中人。
她可以在酈將軍面前擺出利弊，以高官厚祿子孫前途來誘導(dǎo)他，而對于顧寒山，只有慷慨激昂的情誼之論才能給他致命一擊。
面對眼前情緒低迷的顧將軍，她輕輕撣了撣袖上塵土，撇下一句：“既然顧將軍想通了，在下的目的已然達(dá)到，恕不再奉陪。”
“等等。”顧寒山在周隱即將離開時叫住了她。
周隱回頭，正迎上他鄭重的目光。
“閣下乃是吳王座下周隱、周明堂？”
她微微頜首。
顧寒山輕嘆一句：“久仰大名。今日一見，實(shí)在令顧某折服。”
贊賞的話她不屑去聽，只是禮節(jié)性地回道：“將軍過獎，不過是忝列吳王麾下而已?！?p> “說到吳王，還有一事相問，”他的眉目忽而惆悵起來，“我聽聞當(dāng)年吳王尚未發(fā)跡之時，泰山曾將家中的五姑娘許配給他，如此算來，殿下與我也算是連襟……”
他抬起頭來：“五姑娘多年未有音信，拙荊十分掛念，在此想問問閣下，吳王妃近況如何？”
周隱敷衍一笑：“將軍怕是想岔了，吳王殿下忙于征戰(zhàn)四方，至今未有妻室，何來的五姑娘，又何來的吳王妃呢？”
她輕笑一聲：“如果將軍沒有其余要問，在下便先退了。”
顧寒山聽見她的話，如遭雷擊，僵在了原地。
其實(shí)想想也不無道理。
聽聞當(dāng)年吳王殿下迎娶唐姑娘，只是為了一個攻下羅城的機(jī)會，但是不知為何竟功虧一簣。那五姑娘不過一個用來爭取時機(jī)的籌碼，事不成，反而讓吳王望之生厭，被遺棄也是必然。
他只覺惆悵——亂世女子，竟是如此紅顏薄命。
此事不知該如何瞞過潤秋，她若是知曉，定會哭上一整夜。
周隱已然走遠(yuǎn)，他低頭望向來時她提筆繪下的那副天下割據(jù)圖，突然覺得有些眼熟。
竟酷似一年前他隨妻子回門至唐家，所看到的正掛于南山堂正中的那一副，那圖幅邊角猙獰，鮮紅作底，竟似烈火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