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蓬萊(辛亥,金生水)(中)
此時已是中午,隆頎便招呼夏觀頤與谷辰澤吃飽了再出發(fā)。
他們在那千戶所的帳篷外升起了一堆篝火,吃起了“散伙飯?!?p> 藥人們拿出腌肉、肥蟲、蜂蜜等食材,混著干糧放在火上烤制,隆頎還拿出了一個軟皮水袋,說里面是珍藏的蜜酒。
夏觀頤喝了一口,蜜香沁心,卻又是辛辣刺喉。他忽然又想起在彰德的甲秀客棧,自己曾偷喝了姜景士手中的一口酒,抵不過辛辣卻還強(qiáng)壯鎮(zhèn)定,那時的他并不知道這酒又有什么好喝,為什么大人們?nèi)巳硕家人?p> 可是現(xiàn)如今,他竟覺得這酒的辛辣之味剛剛好,順著喉嚨咽下,似是可以將心中的壓抑與苦痛稍微緩解一般。
他默不作聲灌了好幾口。隆頎發(fā)現(xiàn)之后便讓藥人收了酒,道是下午還要趕路,莫要喝醉誤事。夏觀頤便也不再要,悶聲猛吃。這算是他從昆侖虛出來吃的第一頓正兒八經(jīng)的飯食。
三人圍坐,也只有谷辰澤說點(diǎn)話打趣兒,卻甚少能有其他二人的回應(yīng)。肉香酒香,卻抵不過無功而返之無奈、陌路分別之惆悵、前途未知之沉重。
爾后夏觀頤去收拾行李,他們之前住的地方還有姜景士的包袱,他翻找出了不少錢銀,衣物??墒且廊粵]有找到那個掌門羅盤,他在千戶所里四處詢問,忽然一個雜役道是在他們?nèi)ツ抢銮鸬哪翘煸缟希笆空埶麑⒁环鈺藕鸵粋€小包袱一起送到山東蓬萊風(fēng)山派的聽海堂。他已經(jīng)交給了快馬驛,現(xiàn)在估計快送到了。那個小包袱摸起來圓圓的,硬硬的,莫不就是那掌門羅盤?
夏觀頤此時猛然想起,要出發(fā)前的那天夜里,他的確是看見姜景士在寫信。難道他是知道自己這一次恐怕兇多吉少,提前給家里寫了書信送回了羅盤?
若真是如此,也算是他們一派的寶物沒丟。夏觀頤想到此處,倒也心寬了一些。
然后發(fā)現(xiàn)包袱里面還有一個木刻的手掌大小的“平安符”,不是什么好木頭,刻工也很粗糙,正面刻著隸書體的“平安符”三個字,背面刻著大大小小的風(fēng)水術(shù)語,刻的字很幼稚。他猜測這個應(yīng)該是姜景士家里的哪個孩子刻的。
此時他忽然出神,從他幼年懂事以來,姜景士就經(jīng)常會去彰德城看他,帶著他買好吃的,到處玩??墒撬浆F(xiàn)在都不知道姜景士的家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他又有幾個兒孫呢?這些,姜景士從未跟他提及過。
不過,這平安符好歹也算個信物,他便收好準(zhǔn)備一并帶去蓬萊返給他的家人。
他便尋了個結(jié)實(shí)的陶罐裝好骨灰,和姜景士的這些行李放在一起,包裹嚴(yán)實(shí)。
他與谷辰澤收拾好,下午已過去一半,玄天派的人早就走遠(yuǎn)了,他們二人才上路。隆頎最后給了他一些蟲草藥,告訴他用法,爾后三人便分道揚(yáng)鑣,隆頎帶著藥人取道西南回永寧,而夏觀頤與谷辰澤結(jié)伴取道東邊,往那山東的方向去了。
他與谷辰澤二人這一路上,可不比之與玄天派來時有官家文書,可以落住驛站、千戶所之類的地方,一開始,在這邊疆荒郊野地,他們二人完全要靠孤身步行,晚上也只能投宿村中的農(nóng)人之家,經(jīng)常會有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能露宿野外的情況。
他本以為以谷辰澤那好逸惡勞公子哥兒的性子,得抱怨連連。誰知谷辰澤這一路非但沒說半點(diǎn)抱怨之句,還總是一副心情不錯的樣子,時常趕路的時候還與他說一些之前的京城趣聞之類。本來他背著姜景士的骨灰心情沉重,也不想多說話,走了幾日,竟覺得谷辰澤聒噪這一路卻也不討厭,有時便也主動回應(yīng)他一兩句。
又走了幾日,他們渡過了黃河,進(jìn)入山西大同府境內(nèi),漸漸有那邊塞小城的風(fēng)貌,不再皆是荒村野路。此時天氣已轉(zhuǎn)涼,秋風(fēng)蕭瑟,細(xì)窄街道之上無甚人,一片凄涼。
二人走了半日,忽然覺得路邊景物熟悉,猛然想起,來時便是在此地修整過兩日。當(dāng)時夏觀頤身上有傷未愈,陳同林還請了郎中來看。二人便又循著記憶,到了原來他們投身的客棧。
那客棧沒多大,店主卻竟然還記得他們倆,說是前幾日,之前同行的玄天派的道士們剛來投宿過一日,第二便走了,似是返程,怎么又過了這么些日子,他們倆才到呢?又問他們,那位面善的老者上哪去了?
谷辰澤見此時夏觀頤面色又不太好,便道:“問那么多作甚,來來回回里面的事兒多了,都要跟你說不成?”
那店主便連連道歉。谷辰澤剛懟過他,此時又扔他倆棗兒,讓他把好菜好酒拿出來,走了這么多天的野路,得吃頓好的。
店主自然開心地去了。此時,店內(nèi)堂間無人,他們倆便找一處拐角的桌邊坐下。
店主端上了牛肉、涼皮等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又上了一壺自釀的糧食酒,兩個下酒菜。二人悶聲吃了起來。
夏觀頤此時卻是觸景生情。來時,他們倆與姜景士三人是坐在這個店堂之內(nèi),這一路上,夏觀頤與姜景士同吃同住,祖孫倆互相照應(yīng),他早已習(xí)慣這樣的旅途生活??墒寝D(zhuǎn)瞬之間,便只剩他孤身一人,再無姜景士的音容笑貌。想到此處,加上又喝了些酒,他忽然情緒決堤,眼淚簌簌往下掉。
即使在尋尸、火葬之時,他都沒有這樣哭過。也許那個時候,他的精神已經(jīng)悲傷過度導(dǎo)致麻木,不會再有什么反應(yīng)。但是失去之后歲月便是如此,會在每一處生活的細(xì)節(jié)之處,提醒你那個人曾經(jīng)的存在,撩撥你牽動過往的回憶,爾后讓你陷入情緒失控的深淵。
谷辰澤見他如此,也不急著勸,卻是自顧自地吃喝,爾后等他眼淚掉得差不多了,開始發(fā)愣的時候,才又給他碗里夾了些菜,道:“先吃,吃飽了,心情就好了?!?p> 夏觀頤又自顧自灌了兩杯酒,情緒的波浪終于過去,他看了一眼谷辰澤,忽然問道:“你回京城的家里去,一無所獲,你家人會如何看你?”
谷辰澤卻微微一笑,道:“如何看?該養(yǎng)我還是得養(yǎng),否則我天天在家門口罵街,讓周圍的街坊都知道谷家這德行?!?p> 夏觀頤不禁又翻了一下白眼,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也就是谷辰澤能想得出來。
“哎,不過啊,并非一無所獲哦!”谷辰澤神秘一笑,爾后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東西,遞到夏觀頤眼下。
夏觀頤一看,發(fā)現(xiàn)這是在昆侖虛的山上的殘破宮殿內(nèi)撿到的金器,像個怪獸的形狀,不過只剩下一半。依然金光閃閃折射出五彩光芒。他記得當(dāng)時讓谷辰澤丟掉,因?yàn)樗X得這個是幻境里的東西并不真實(shí)。沒想到,谷辰澤居然給帶出來了。
他覺得很奇怪,難道這個東西并非虛幻的?他接過來,仔細(xì)看著。
“便宜那幫牛鼻子了吧?他們可是撿了一大袋呢!”谷辰澤言語中有點(diǎn)失落。
夏觀頤遞還給他,故意道:“對不住啊,我擾著你光宗耀祖、飛黃騰達(dá)了?!?p> “哎呀,無妨無妨,家里本來就覺得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此行有沒有收獲又有什么打緊的?”谷辰澤說到此處,喝了口酒,接著道:“我想得挺開的,從那昆侖虛活著回來就是我的造化了,管他們怎么想呢?!?p> “你這癩皮狗的心態(tài),倒是無憂無慮?!毕挠^頤冷笑道。
“我倒也想成仙了云里飄霧里去,我倒也想當(dāng)大官呼來喝去,或者腰纏萬貫也行,但是都沒有,那就得想得開,你說是不???”谷辰澤拿起酒杯,似是要與夏觀頤碰杯。
夏觀頤沒理他,他便自行碰了一下他放在桌上的酒杯,爾后一飲而盡,接著道:“你也想開點(diǎn),這之后的路還長,人生在世么,何必自己憋屈死自己?!?p> 夏觀頤被他這么一說,雖不動聲色,心情竟是好了不少。
入夜,二人投宿在這客店之中。邊陲之地簡陋,一屋子也只有一張床而已,來時一路上都是夏觀頤與姜景士睡在床上,谷辰澤在一邊打地鋪,此時,谷辰澤試探著問了一句:“這……走了好多日了我們都沒得像樣的床休息了……可不可以讓我也這床呀?”
夏觀頤道:“你想睡就睡!”說罷,自己將另外一床被子床單鋪在地下,準(zhǔn)備自己睡地鋪。谷辰澤見他如此,忙過來攔著,道:“哎哎,你這就是在跟我置氣啊。好歹咱倆還一起爬過尸山呢,你在這人世間還能再找到一個和你這樣共患難的?”爾后搶過地上被子又鋪回到了床上,邊鋪邊道:“這妥妥的大床,就是能睡倆人嘛?!?p> 最終他們二人還是睡在了一張床上,谷辰澤也怕招夏觀頤煩,便側(cè)著身子面朝外,睡在床沿之處,給夏觀頤留夠地方。
夏觀頤見他如此,想到一路之上其實(shí)他都是這副樣子,他以前一直覺得這是他為了活命忍氣吞聲獻(xiàn)媚討好,而現(xiàn)在夏觀頤孤身一人,無權(quán)無勢,谷辰澤卻依然如此這般顧及他的感受,看來他也并非一無是處。便在他身邊躺了下來,爾后轉(zhuǎn)頭看了看背對著自己的谷辰澤,道:“回京城你幫我辦一件事情?!?p> “何事?!惫瘸綕晌椿仡^,問道。
“你去把你那玉佩找回來。”夏觀頤道:“好好說話,多給些錢銀,不夠我這里姜爺爺錢銀也可以的先借給你?!?p> 谷辰澤問道:“你要玉佩做什么?還想去找你太爺爺?”
夏觀頤當(dāng)然懶得和他解釋要去彰德府地宮一探之事,只問道:“幫還是不幫吧?!?p> “幫,幫是肯定要幫的呀。你都這么說了,本來我也是想要回來的?!惫瘸綕傻溃又D(zhuǎn)過身來,面對著夏觀頤道:“有時候我覺得你們夏家也挺怪的,許是有本事傍身吧,經(jīng)歷了這么多恐怖的事情,你居然還想著要查這事兒?!?p> 夏觀頤閉上眼睛道:“性子便是如此,雖然……害了別人……”
他說到此處,心中篤定,再查這事兒,必得孤身一人,絕不拉別人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