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二里長街(丙寅,木生火)(上)
夏雨熙抱著已經(jīng)失血過多陷入昏迷的姜宇嵐,他看著周圍天昏地暗,無數(shù)碎裂的鋒利玉塊從他身邊落下,對他來說這已經(jīng)是完全的末世之兆,他驚慌失措,最后一眼見到夏觀頤,是他用手指著自己的太陽穴的動作,看著自己。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是要讓自己冥想?冥想什么?
可是事態(tài)已經(jīng)由不得夏雨熙再想,很快,他腳下的玉石也開始碎裂崩塌,他一失重,直接就落了下去。他驚叫一聲,猛地一閉眼。
這一刺激之下,他會的那些夏家之法好歹也使出來一些,再一睜眼時,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狹小的洞穴之中,只是很小一個石縫一般,只有一點點的光線從頂部透出,空氣一點都不流通,而且他的腳下還踩在水中。他知道是之前他的冥想奏了效。
他這樣蹲著抱著姜宇嵐的姿勢,讓姜宇嵐幾乎腿部都沒入了水中,鮮血在水中散了開來。
夏雨熙閉上眼睛,還想再試著冥想,可是卻再也找不到感覺,只得被困在這個石縫之中不能動彈。他不知道他兒子和他的爺爺都怎么樣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他的心也隨著時間的推移,由驚慌,變成煩躁,再變成焦慮,最后陷入絕望。
就在他埋頭閉眼在黑暗中等待死亡來臨之際。忽然一聲清脆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爹!”
“觀頤!”他如在湍急的水中終于抓住一把救命稻草,忙抬起頭,直起了身子。
他并沒有看見他的兒子,只是忽然之間他眼前的石縫開始擴(kuò)大延伸,一下變成了一條向上的通路。他心中大喜,忙爬起來,將姜宇嵐背在背上,然后直接低著腰,順著這通路往前走下去。
這個通路非常平坦,而且是緩緩向上,一點也不難走。他大約走了幾十步,一開始是趟著水走,后來就完全踩在石頭地面之上了,然后就看見了前方頂上的圓洞出口。他加快步伐跑到這個圓洞下面。
他的兒子果然趴在上方看著自己,伸下了一條胳膊,他艱難地將姜宇嵐舉上去,之后又自己被兒子拉著爬了上去。
再四面一環(huán)視,這正是在彰德府的古跡的石室之中,這才松了一口氣。
夏觀頤主動背起了姜宇嵐。他們父子二人很順利地便走出了古跡,終于見得了外面的天日。此時似乎正值夏日里,烈日高懸,天氣炎熱。
夏雨熙左顧右盼,他想著進(jìn)入此地之時明明是深秋已經(jīng)近乎寒冬了,為何現(xiàn)在是這個時日?。楷F(xiàn)在到底是何年何月呢?他邊想,便就脫去外套,這氣溫實在是炎熱。
夏觀頤卻似乎很平靜,他只說了一句:“走吧,爹,我們回家去。”
夏雨熙看他如此平靜篤定,微微驚訝,卻也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再問,只跟著他的步伐走了起來。
夏觀頤此時才了解了自己爺爺?shù)挠靡狻?p> 夏雨熙是夏家距離真相最遠(yuǎn)的人,也生來沒有去挖掘真相的性子。他是最有可能平靜過得一生的人。
而夏觀頤自己,生來便好奇心甚重,又隨著太爺爺見識了太多不該凡人見識的東西,恐怕若說這夏家還能有人不遭天譴存活于世,那就只能是夏雨熙了。
所以爺爺在最后的局中,也沒有向自己的這位父親透露多少?,F(xiàn)在看來,回到現(xiàn)世之中他的這個父親也是諸事不再多問,也算是能保得平安了吧。
不過,他們回到這現(xiàn)世,有一些爛攤子還是需要收拾整理的。
在進(jìn)入彰德城的時候,忽然有人看見了夏雨熙,驚呼道:“這不是夏先生嗎!夏先生居然回來了!”
很快,夏家的人回來的消息就傳遍了彰德城。
甲秀客棧的盛老板聽聞親自來迎,見到他們?nèi)?,那表情,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好久都不能?fù)原。
“這……怎么可能呢!你們……你們知道現(xiàn)在是何年何月了嗎?”盛老板驚呼道。
“盛老板,切勿聲張,麻煩速找郎中救治這位?!毕挠^頤平靜地打斷盛老板,盛老板自然也忙叫下人將姜宇嵐抬走,送到醫(yī)館里去。
接著他將二位夏家人接入客棧的隔室之中,見他們二人滿身塵土狼狽不堪,便吩咐小二送來了一些食物。
“你們失蹤之時是在甲子年的深秋,可……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丙寅年夏月了,你們……你們失蹤了整整一年半啊!這么長時間,你們到底是在哪里啊……”盛老板依然驚訝不已。
“盛老板,有些事情。不知道能保平安?!毕挠^頤平靜道。
夏雨熙轉(zhuǎn)頭看著夏觀頤,忽然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不確定這身邊的少年還是不是自己的兒子了。雖然身形樣貌沒變,可是那氣度卻完完全全像是另外一個人。他又想著難道是自己平日里與這個兒子接觸得比較少,所以并不知道他已變得如此了?
夏雨熙便是這樣的人,遇到不合理的之事,他淺嘗輒止,編織出一套自己能過得去的理由便罷了。
盛老板看著夏觀頤的眼睛,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異樣,他猶豫了一下,便笑道:“你不想說,我便不問吧!你餓不餓?來,吃面?!闭f罷將拌面推給夏觀頤。
“多謝盛老板?!毕挠^頤笑道:“是餓了?!闭f罷,便抱過面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夏先生也吃一些吧?”盛老板看著夏雨熙道。
夏雨熙卻道:“盛老板,我……我妻女如何了?”
他這一說,夏觀頤也才抬起頭來,因嘴里塞了太多的面,他用力才咽了下去。
“還好,還好?!笔⒗习鍞[擺手,似是讓他們安心,接著道:“當(dāng)時六扇門擅自將她們囚在這衙門里,后過了倆月你們杳無音信,鄭王府、六扇門又多次派人來尋,都不敢再下那遺跡去看,這事兒,在去年春天便不了了之了,你夫人也自然就被放了出來,只是……”
“只是什么!”夏雨熙追問道。
“唉,這里頭還有一件事兒啊,那便是,彰德府的知府大人……忽然失蹤了?!笔⒗习宓?。
夏家父子相互對視了一下。
“這也是一樁無頭無尾的怪事,官府查了幾個月也全無進(jìn)展,據(jù)說是在自己的房中消失,甚是詭異呀!”盛老板道:“所以啊……這彰德府大人后來便又換人來上任了……令夫人自然不能再去府中做了,便尋了其他營生。”
“做了什么營生?”夏雨熙追問道。
“唉,婦人家的,沒了男人,還能做什么,她在那長街上的繡坊里當(dāng)繡娘?!笔⒗习宓?。
夏雨熙微微嘆了口氣。
“雖說地位大不如從前,也日夜辛勞,不過好歹……也算是能有份事兒做吧。”盛老板道看那夏雨熙神色黯然,便想法兒來勸,但是說出來,自己也覺得沒什么說服力。
“是我對不住她?!毕挠晡鯎u了搖頭,神色暗淡。
“你那女兒,今年嫁人了?!笔⒗习搴鋈坏?。
“就嫁人了嗎?”夏雨熙面露驚訝之色,道:“她今年虛歲才十六……便已經(jīng)……”
“他娘本在這彰德府中做事,還是有體面的,如今卻是大不如前了,家里又沒了男人,孤兒寡母的無依無靠,被人欺負(fù)也是有的吧?!笔⒗习鍑@了口氣:“今年春天讓媒婆說給了在長街上買菜的王姓人家了?!?p> 夏雨熙重重嘆了口氣,抬起手肘放在桌上,用手撐住額頭,閉目不語。
“夏先生,如今你回來了,將來便是大不相同了?!笔⒗习鍎竦溃骸斑^日子嘛,向前看。令夫人若知道你回來了,必得興奮不已啊!”
“這些年我虧欠他們母女太多,又何來臉面再見她?!毕挠晡醯吐暤馈?p> 此時,一直在一邊吃面的夏觀頤道:“爹,你等我吃完這一口,我們便去見娘……要不……你也先吃點,墊墊肚子?”
“哼,你這小子,沒心沒肺?!毕挠晡鯂@道。
他不知道,他這個兒子,現(xiàn)在絕不是“沒心沒肺”了,而是經(jīng)歷得太多,知道得太多,這世俗之事恐怕已經(jīng)再不能攪動他的內(nèi)心了。
夏觀頤此時大口嚼著拌面,享受著這世俗卻極其滿足的飽腹感,他現(xiàn)在還處在虛幻與現(xiàn)實的夾縫中,不能很好地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他也不著急,一切便順著自己的性子來吧,反正有的是時間適應(yīng)。
這彰德府的城門對著的這條街,最為寬闊繁華,一般店鋪啊,貨郎啊,擺攤兒的便都在這條街道之上,前后延伸足足有二里地,所以稱為“二里街”。
夏家父子畢竟在這彰德城中生活多年,諸多店鋪位置都很熟悉,他們從甲秀客棧出來,從背街繞到了二里街的正面,沒走多遠(yuǎn)便是那家繡坊。
正是夏季的下午日頭毒辣之際,繡坊里的繡工都伏在案上休息,卻只有夏觀頤的娘還默默坐在里面繞著線頭。她身形削弱,面色蠟黃,眼角紋又多了許多。
抬眼看見兩個男人進(jìn)了這繡坊,一時也未反應(yīng)過來,直到二人走到她的面前,她才木訥地抬起頭來,瞇著眼睛看著。爾后,她又放下手中的線團(tuán),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撐著桌案緩緩站起來,用力看??此巧駪B(tài),似是眼睛也不太好用了。
“雯晴,你……受苦了!”夏雨熙終于忍不住,說出了口。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閨名,她渾身一震,卻依然不敢相信,只是快步繞過桌案,奔到二人面前,先是雙手抱住了夏觀頤的臉,仔細(xì)地瞧,爾后又轉(zhuǎn)過臉看著夏雨熙,卻是雙手顫抖,舉了半天也不敢碰他。
夏雨熙見她如此,幾乎要落淚,忙伸手扶住她,道:“我們回家吧!一切都過去了!”
她忽然情緒崩潰,潸然淚下,爾后抬手便用力向著夏雨熙胸口捶去,猛捶了十幾下,直至哭得聲嘶力竭,夏雨熙才又扶住她,二人慢慢走出了繡坊。
夏觀頤低著頭跟在他們后頭,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不過此番終究也算是能有善終,又有多少女人,此生再也等不來自己的家人呢。
他抬頭看了看天,這丙寅年木生火,日頭的確是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