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拎起我放在眼前晃悠的彪形大漢,就是李海的養(yǎng)父,也不知道這樣一個粗獷的人十幾年前怎么會是個殺人于無形的暗夜刺客,人設(shè)的形象和職業(yè)完全不搭調(diào)的好不好。
“李叔叔。”
我盡全力表達出“我很正?!钡囊馑迹瑥乃此坪┖駥崉t心思縝密的眼神里,我感到了一絲疑惑,他應(yīng)該還沒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這就對了。
“阿海說你中邪了。”
他的表情放松了一點,卻并沒有打算放下我。
“我做夢了?!?p> 不等他追問,我繼續(xù)說道。
“我夢到爹娘了,他們說給我留了東西,就在水缸下面。我想去找,可是沒找到。”
說著,我的眼睛濕潤了,想起了年幼時的一個圣誕夜,爸爸悄悄潛入我房間,把小禮物放進床頭的長筒襪里。他那時的動作非常滑稽,很像一個小偷。
那時候,爸爸媽媽是懷著對我怎樣的愛,去做這件事?
長大后我因為身體不好,對他們發(fā)過很多次脾氣,說過許多次諸如“我好想死”這類令他們心痛不已的話。
現(xiàn)在想想,我真的很混蛋。
然而,如今連跟他們道歉的機會也沒有了。
念及此處,淚水決堤般奪眶而出。
李鐵放下我,并沒有嘆氣,也沒有傷感,只是眼睛暗淡了一瞬間,轉(zhuǎn)頭向門口說道。
“阿海,你回去?!?p> 黑瘦的豆芽菜愣了片刻,看了我一眼,有些不情愿地退出屋子。
我始終沒有哭出聲,只有眼淚止不住地流。
感覺過了很久,看我不再哭泣,李鐵走到水缸旁,彎腰屈膝張開雙臂抱住裝了半缸水的黑色大陶罐,一聲輕喝便抱了起來。他轉(zhuǎn)動身子,把水缸穩(wěn)穩(wěn)放在一邊,露出下面的一方青磚。
我所住的小屋是泥土地,這塊青色的方磚看上去非常醒目。李鐵頓了頓,看了我一眼,伸手提起青磚,拿到我面前,看著我不說話。
這就是父母留給我的東西,探索過這段劇情的我當(dāng)然知道,表面上卻裝作茫然無措地看向鐵漢。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手指用力,只聽啪嗒一聲輕響,青磚中段被李鐵捏碎,一塊磚斷成兩截,青灰色的泥渣從黝黑短粗的指間滑落,留在手里的是一塊被微微泛黃的白色絲綢包裹著的扁平事物。
他把東西交給我,我盯著看了一會,又看看李鐵,他沒有任何表示。于是我解開絲綢,看到里面的一本泛黃的小冊子。
武功秘籍。
的確是,在這個世界,名為唐白的父親和名為曲盈香的母親,留給他們唯一兒子的……財產(chǎn)。
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李鐵似乎渾身泄了氣般坐到我對面,看著我手里的薄冊子,但他的目光并未聚焦于此,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些東西。
“小三,你爹叫唐白,是蜀中唐門子弟……”
李鐵大叔說話的聲音本就有些沙啞,很適合講故事,尤其這種悲劇色彩鮮明的江湖往事,聽起來很有感覺。
原本,完全了解劇情的我并沒有認真傾聽,而是盤算著別的事,可是聽著聽著不免被他的聲音,不,是他話語中所蘊含的真摯情感所吸引,抬起頭認真看著他緬懷往事的表情,仔細聆聽每一個字。
“你娘出身逍遙派,曾經(jīng)是逍遙掌門易瓊?cè)A座下大弟子段玨的侍婢。你爹娘是在漢中七俠鎮(zhèn)相遇的。當(dāng)時逍遙派準(zhǔn)備收服漢中的摩崖寨,摩崖寨請來唐門相助,雙方大打出手。就在廝殺的戰(zhàn)場上,你爹對你娘一見傾心?!?p> 李鐵講得確實不錯,可我怎么總覺得其中有點問題呢。上次在游戲里聽到這段故事的時候李鐵奄奄一息命不久已,大家注意力都放在他的傷勢和隨時可能再次殺進來的敵人身上,再加上這就是個文字冒險游戲,環(huán)境沖擊可沒那么明顯。
“你爹娘相戀后,很快就有了你。”
說這話的時候,李鐵的大眼睛里透露出些許惆悵。
“可是唐門并不接受你娘,你爹一時氣憤離家出走,帶著你娘去了渝州。我,這時奉命去刺殺你爹。”
他的目光有些渙散,但眼底隱約可見的血絲證明他此刻的憤怒。
“永夜亭接下了段玨的生意,殺了唐白,曲盈香絕不可有絲毫損傷?!?p> 盡管是第二次聽到這段往事,可我還是難免有些悵惘,人心是復(fù)雜的,人性是貪婪的,得到的東西越多,愈加沒有止境。
“我失敗了,你爹打敗了我,卻沒有殺我,反而帶著你娘離開渝州向東走了。之后我們交手兩次,你爹一次比一次出手凌厲,我差點被他殺了?!?p> 李鐵收回凝視往昔的目光,低頭看著我。
“后來你出生了。我抓住了最好的時機,眼看就能殺了你爹,可我停手了。后來我與你爹娘成為莫逆之交。我們約定,他幫我報仇后,我們一起退出江湖?!?p> 現(xiàn)場聆聽果然比只看文字得出的問題多大多,什么叫你們一起退出江湖?你們?我爸我媽……加上你?這什么組合?
“后來我報了仇,收養(yǎng)了阿海。在我們打算遠離江湖的路上,遭遇了幾名高手的襲擊。我們甩掉了他們,都受傷不輕。你娘傷得最重,很快就不行了……”
李鐵,古銅色的錚錚鐵漢,木訥的黑臉上,細細的皺紋微微扭曲,看得出他心里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了。
“你爹和我?guī)е銈儌z來到這安平鎮(zhèn),從此與世無爭。幾年后,你爹舊傷復(fù)發(fā),加上以前練功留下的病根……”
他第一次發(fā)出嘆息聲,認真看向我,張張嘴卻沒有繼續(xù)說話,他大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吧。記得在原版游戲的軌跡中,李鐵在彌留之際囑咐“我”不要心存仇恨,所以并沒有透露當(dāng)時阻攔三人的高手是誰,這其中恐怕也有為了不讓唐嬰貿(mào)然報仇而喪命的擔(dān)憂。
當(dāng)時的我不停感慨,這款游戲制作真是細膩。因為從其他玩家那里得到的消息是,由于選擇了不同的出身,每個人的背景故事并不相同。哪怕同樣選擇孤兒,由于隨機搭配的父母身份不同,也會讓他們擁有各種“死法”,曾經(jīng)一度令人瞠目結(jié)舌。
可是如今,完全以唐嬰的身份,面對面傾聽李鐵敘述這段往事,不由得身臨其境,再聯(lián)想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境遇,真的有些悲傷。
“小三,你爹是不太想讓你習(xí)武的,他不想你涉足江湖。我也不打算傳阿海武功,你們就這樣平平安安地在這里生活,不好嗎?”
李鐵很認真地這樣對我說,并沒有期待我的答復(fù)。或許在他看來,年僅十一歲的我,還不能明白他話中的真意。而我也作出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天真地問道。
“江湖在哪里?”
他抿抿嘴,沒有回答,或許他也不確定這問題的準(zhǔn)確答案。
那天,我以頭暈為由躲在小屋里,沒有如往常那樣和李海出去亂跑。小伙伴似乎很擔(dān)心我的狀況,中午特地去王大媽家討了一些雞肋雞雜,煮了一鍋湯,把沒什么味道的雞骨內(nèi)臟硬塞給我??粗贿吜骺谒贿呎f著“你吃你吃”的樣子,溫暖涌上心頭。
下午,活潑好動的李海還是忍不住去鎮(zhèn)外逛了一圈,我趁機在家中扶著墻練習(xí)走路,這可是當(dāng)務(wù)之急,沒有行動力,什么事也做不成。好在我還是記得走路的感覺,慢慢重拾康復(fù)的信心。
晚上,我靠在窗戶上翻開封頁泛黃的小冊子,借著皎潔的月光,看向首頁最右邊的一列蠅頭小楷——
流星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