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有何高見?”丁啟睿疑惑問道。
“依卑職看來,昨夜這股流賊,未必有闖逆在內(nèi),還請大人再為斟酌。當日流賊突圍逃竄之時,分成兩股,精兵悍將多向商洛山而去,這些日子,在商洛山中剿匪,許多士兵都見過流賊中的重要將領(lǐng),甚至還有李自成本人。何以李賊忽然到了河南地。卑職心中十分懷疑,大人可別墜入流賊的狡計。”
丁啟睿向來自以為是,他哈哈大笑,用手指節(jié)輕輕敲著桌子道:“老先生不知李自成何許人!他最善用兵,虛虛實實,捉摸不定,不可以常理度之,以在下愚見,當日他兵分兩路,一路精銳,一路老弱,洪總督和孫撫臺都上了他的當,以為他必隨精銳突圍,所以把重兵集解在西南方向堵截,結(jié)果一無所獲。其實闖賊本人是隨著東南的老弱突圍,唉!咱們都上了他的當了,功虧一簣啊!”說完連連感嘆。
這幕僚不敢當面駁斥他,只道:“大人分析透徹,卑職佩服,只是,卑職聽說昨夜攻打潼關(guān)的流寇并不多,闖賊新敗,既然人數(shù)不多,奈何敢如此猖獗,難道不怕大軍追剿么?”
丁啟睿拈著胡須道:“這是李自成之所以為李自成也!趁夜奇襲潼關(guān),如果成了,可以縱掠一番,奪取潼關(guān)物資,如果不成,也可以邀名,成就他果敢威武的名聲,用來蠱惑百姓。你不用說了,昨夜定是闖賊本人無疑,他逃不掉本官的法眼?!?p> 這幕僚不敢再說,別的幕僚一起贊道:“大人明智,所見極是?!边@樣兩份十萬火急的文書分別送去了賀人龍和朝廷。
冬去春來,夏天的腳步悄悄的到了豫西南廣闊的山區(qū)和平原上。六月中旬,夏日的暑熱已經(jīng)在平原上肆虐,但熊耳山上的氣候溫和宜人。
這天傍晚,夕陽斜斜照在大山上,大山的陰影不斷變長,慢慢的淹沒山腰上的一小塊平地。這平地上的一片房屋,一半已經(jīng)被黑沉沉的山峰陰影吞沒,另一半還在陽光的照射中。房屋前面是好大一個平臺,平臺上有一些孩童在嬉耍,有幾匹戰(zhàn)馬在吃草,偶爾踏動蹄子,韁繩上的鐵環(huán)碰到木槽,發(fā)出喀喇的聲音。平臺剛剛打完新麥,麥秸堆還沒有運走,堆的到處都是,散發(fā)出一股清新的,新割下的莊稼特有的香味。
平臺的盡頭緊挨著懸崖,崖下是山澗,能聽到流水的聲音。崖邊都被雜樹、野草和茂密的、芬芳的野玫瑰遮蔽起來,如果不是山澗中淙淙的流水聲,你很難看清楚幾丈之外竟是壁立的懸崖和澗谷。
慧梅坐在打麥用的石磙上,拿出笛子擺弄一下,很快又收了起來,最近她已經(jīng)不那么喜愛這個笛子了。她更習(xí)慣在山腰的這個小平臺上,眺望山谷。
山谷在山腳下,可以從一條上山的羊腸小道來到平臺,老營駐扎的這個平臺是范青給選擇的,他說此處雖然位置高些,上下山不便,但視野開闊,萬一敵人來攻,可以及早發(fā)現(xiàn)。
不過,現(xiàn)在是不用擔心敵人的,范青和劉芳亮都已經(jīng)回到了熊耳山,就駐扎在山谷當中。從此處眺望,山谷中也建筑了好大一片房屋,從高處望去,可以看到一隊隊的義軍士兵正在操練,喂馬,巡邏,營地的旗幟在風中飄揚,戰(zhàn)士手中的武器在夕陽中閃光。軍營整肅,井井有條,這都是范青的功勞。
看軍營的規(guī)模比當初崤山當中大了一倍,現(xiàn)在從河南新招收的士兵已經(jīng)達到兩千人,但這些士兵不能稱之為新兵,因為這半年來,在范青的帶領(lǐng)下,他們東征西戰(zhàn),已經(jīng)是成熟的戰(zhàn)士。
按著范青的計劃,他們在河南打著闖王的旗號,大張旗鼓的活動,引來潼關(guān)守軍和河南巡撫李仙風的合力圍剿。范青充分發(fā)揮運動戰(zhàn)的特點,邊戰(zhàn)邊走,牽著敵人的鼻子兜圈子,遇到大股敵人,就退走,遇到小股敵人,就設(shè)計殲滅。這半年來戰(zhàn)績輝煌,總共殲滅了五千以上的官軍,攻打下來兩座縣城,十幾座寨子,在小鄉(xiāng)村里懲處的惡霸更是不計其數(shù)。在豫西平原上一路向北,過黃河進入山西,兜了一個圈子,甩掉追擊的官軍,又回到豫西平原的最南端,數(shù)萬官軍拿他沒有任何辦法,慧梅想起他的行軍口號就覺得十分有趣,“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p> 范青的變化是最大的,以前他就帶有和他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幽默,經(jīng)過這半年的歷練,變得更強壯,更有威嚴了,在行軍打仗的時候,嘴角邊也會帶有猙獰的紋路,眼神變得冰冷,或者威脅,有時在處罰手下的士兵時,也會毫不容情,甚至?xí)R娘?,F(xiàn)在劉芳亮和高夫人都很尊敬他,把他看成一名將領(lǐng),雖然他的職位還是老營衛(wèi)隊隊長。
但他每次來老營還是會帶著那笑嘻嘻的滿不在乎的表情,還是那么溫和幽默,會和自己開玩笑。一想到范青和煦的笑容,溫柔的聲音,她的一顆心就如撞鹿一般跳個不停,臉頰也有些發(fā)燒。這些日子她已經(jīng)很少回憶張鼐了,在夢中出現(xiàn)的都是范青的模樣。
慧梅拿出一個荷包慢慢的縫制,其實是在掩飾她坐在這里等范青的尷尬。因為今天商洛山中派人來了,似乎發(fā)生了很重大的事情,夫人一定會找他上山來商議的。果然,片刻功夫山路上出現(xiàn)一個年輕的充滿活力的身影,范青沿著陡峭的山路大步上山,他臉曬的黝黑,肩膀更寬了,胸膛也更加厚實了,穿著一身雪亮的鎧甲,腰間佩著刀子,現(xiàn)在一點也看不出,他以前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
慧梅的心咚咚的不受控制的跳動起來,她站起來平靜了一下心情,讓自己的表情看得自然一點。
“嗨!慧梅,你今天可真漂亮!”范青已經(jīng)上了平臺,笑呵呵的對慧梅說。
慧梅雖然盡量掩飾自己的表情,但臉蛋兒不由自主的紅了。范青是整個軍營唯一的用這種言語和她們女兵說話的,這樣的“下流話”如果是別的戰(zhàn)士說出口,恐怕就要觸犯軍紀了,但范青卻能平和、真誠的說出口,不帶有一絲下流意味,在慧梅遇到過的男人中從來沒有過。
“送給你的!”范青笑嘻嘻的把一把野花遞給慧梅,這也是他的與眾不同之處。他喜歡花,常常送給女兵或者高夫人花,這簡直不像個男人,但偏偏他做出來卻又那么自然。
“快進去吧!夫人等你好久了!”慧梅幾乎不敢看范青的眼睛,垂下眼皮小聲說。
等范青走進高夫人住的四合院,慧梅才低頭看手中的花束,都是野地里常見的花朵,星星點點,帶著一股淡淡的幽香。慧梅低頭輕輕嗅了嗅,心想:“別的將校巴結(jié)女兵,喜歡送一些值錢玩意,什么胭脂水粉,綢緞首飾之類的,只有范青這么與眾不同,簡簡單單的一束花,卻顯得那么瀟灑脫俗,簡直和軍隊中的其他男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p> 范青走進屋子,高夫人和劉芳亮已經(jīng)在屋中,還有一名身材高瘦的道士坐在桌前,給高夫人號脈,他拿開放在高夫人手腕上的手指,微笑點頭,“夫人身體恢復(fù)的不錯,腿上無力,是由于太久沒有運動的緣故。”
高夫人的腿傷已經(jīng)好了,現(xiàn)在正在練習(xí)騎馬射箭,她看到范青進來,立刻站起來,笑道:“說曹操,曹操到,來我給你介紹,這是咱們軍中的醫(yī)生尚炯,外號活神仙。”
范青連忙上前拜見,尚炯雖然職位不高,只不過是一個軍醫(yī),但他地位很高,曾經(jīng)救過李自成的命,這種關(guān)系讓他在闖軍中比一些高級將領(lǐng)還受尊敬。而且他也是一個值得讓人尊敬的人,他是家傳醫(yī)術(shù),外科水平很高,在連年作戰(zhàn)中,不知挽救了多少戰(zhàn)士的性命。
尚炯也從高夫人那里知道了范青這大半年來的成就,已經(jīng)不是最初那個小兵了,而是一位高級將領(lǐng),于是立刻起身,伸手攙扶范青,笑道:“范先生,我就是在商洛山中也久聞你小諸葛的大名?!?p> 眾人坐下說話,原來尚炯并非來自商洛山,而是從開封回來。老營和闖營雖然分在兩省,但一直通著消息。范青在河南這邊的做為,李自成都知道,看到范青整頓軍紀,練兵,與官軍作戰(zhàn),讓老營的隊伍不斷擴大,可謂紅紅火火。
李自成也想在商洛山中模仿范青的做法,但一來商洛山中條件艱苦,需要四處搜索糧食,沒有時間練兵。二來官兵圍剿,李自成帶領(lǐng)屬下在山中到處躲藏,也沒有精力練兵。后來,圍困商洛山的官軍都被范青吸引到河南了,李自成這才安定下來,但他的練兵、整頓軍紀的計劃卻遇到了阻礙,很多將軍都散漫慣了,擺脫不了流寇的習(xí)氣,明里暗里反對李自成的做法,甚至出現(xiàn)了不少逃兵,這讓李自成很為難。
李自成認為自己身邊缺少一個像范青這般能出主意的謀士,尚炯就給他推薦了他的一位好友,伏牛山中的一個舉人,叫牛金星。
牛金星是天啟年間的舉人,家里是伏牛山一代的大姓家族,本來家境優(yōu)渥,豐衣足食,是不可能出來造反的。只因為與一個王姓的親戚發(fā)生了矛盾,被人家誣告說他欠稅,搶占婦女,于是被革去了舉人,還被抓進了監(jiān)獄。他夫人為了救他,把他牛家家傳的字畫送給王家,這才把他救出來。
牛金星為此耿耿于懷,被尚炯說動,去了商洛山中見李自成,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牛金星下定決心要造反,幫助李自成。于是回家鄉(xiāng)取家眷,但牛金星的夫人貪戀富貴生活,不愿意造反當流寇,死活不同意牛金星造反,這樣子拖拖拉拉一個多月,被人告發(fā),牛金星再次被抓入了牢房,判了死罪。尚炯此去開封,就是想花費些銀子把牛金星救出來。
“這牛舉人真的有這么大本事么?”高夫人問。
“當然了,夫人!”尚炯連忙道:“牛舉人是個大有本事的人,謀略非凡,精于計算,通古博今,世間少有,不然怎么又能和闖王一見如故呢!”
范青微微一笑,他熟知歷史知道牛金星的能力和為人,只是他不便隨意評價不認識的人,以顯得自己太過小氣,況且這人還是尚炯的朋友。
劉芳亮急忙道:“尚神仙此行可救出這牛舉人了?”
尚炯點頭道:“無妨了,在明朝官員那里,只要有銀子,沒有走不通的路子?!?p> 高夫人道:“那可太好了,只希望自成身邊再多一位向范先生這樣文武全才的人物,咱們闖軍就有指望了!”
尚炯微微沉吟,道:“牛舉人這邊倒是不用擔心,我更擔心的卻是闖王??!”
高夫人連忙站起來,道:“闖王怎樣了?是受傷了?還是生病了?”
尚炯見高夫人焦急,連忙擺手,“夫人莫急,闖王好好的,既沒有受傷,也沒有生病,他是這里有了問題?!闭f著指指自己的胸口,道:“是心病。”
看到三人疑惑的目光,尚炯嘆了口氣道:“闖王自從潼關(guān)戰(zhàn)敗之后,一直很消沉,總認為死難的兩萬戰(zhàn)士是他指揮不當?shù)木壒省6疫M入商洛山中處處不順,練兵、屯田、整頓軍紀沒一樣成功。你們進入河南短短半年時間就發(fā)展了一支兩千人的精兵,而闖王在商洛山中,手下有這么多勇猛將領(lǐng),到現(xiàn)在連一千人都不到,這讓他很沮喪。”
高夫人大聲說,“這怎么能怪他自己呢?潼關(guān)南原之戰(zhàn)是所有將領(lǐng)一致同意的,而商洛山中環(huán)境那么惡劣,招收不上來士兵是很正常的??!”
尚炯嘆氣道:“可闖王并不那么認為,總是自責且沮喪,最近他不怎么管理軍隊,反倒喝起酒來,唉,長久這么消沉下去,可怎么辦呢!我這次從開封來,特意繞道來見夫人,就是想討個主意?!?p> “我必須見見自成,只有我在他身邊才能鼓勵他,讓他振作起來!”高夫人脫口而出,隨即對范青道:“我要回商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