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nèi)的燭火亮了一夜,火光如豆,靜靜照在床邊,也照出墻上一道道斑駁的樹影,最終一團團映在允賢蒼白的臉龐上。
她在燭光里安靜地閉著眼,眉頭微皺,許是受了驚嚇,睡得總不踏實,整個晚上都反復(fù)輾轉(zhuǎn),明明沒有意識,卻每過片刻便會莫名驚醒,喘息幾聲,又再睡去。
他在她的夢魘里守候半夜,一顆因久別重逢而欣然的心,卻在恍惚間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還記得,就在幾個時辰之前,允賢那般認真地看著他,對他說:“我很喜歡我現(xiàn)在的生活。這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失去它?!?p> 她原來早已預(yù)料到,遠走京城,不僅只為放下對一些人的不舍,也為了切斷所有讓她心生羈絆的因素。那些因素里,有吳太妃,有汪國公,有太皇太后,或許……也有他。
所以,她悄然離宮,一走八年,任他百般追尋,也只字不提。因為她知道他與京城視為一體,只要她連著他,就永遠不可能遠離那座巍峨皇宮曾帶給她的痛苦。
她想斷掉的,是與京城相關(guān)的所有一切,包括他的情。
思及此,朱祁鎮(zhèn)只覺得心口一痛,從沒有哪一天,他如今日這般痛恨過自己的皇帝身份??扇绻皇腔实?,又怎能與靜慈師太交好,又如何遇見她?
說到底,是他和她的緣分不夠吧。
他輕嘆一聲,低頭凝視著她,忍不住輕輕伸手撫過她紅腫的臉頰。
允賢吹了一夜寒風(fēng),又磕破了額頭,從午夜就開始發(fā)低燒。雙頰更是被打得通紅,嘴角腫起一大片,即便上過藥,依然止不住牙齦內(nèi)不斷溢出的血絲。
然她那時回來后,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安靜地調(diào)了藥汁,對著鏡子慢慢上藥。
夜晚的光線總是昏暗,那時他方才醒來,便急沖沖要來看她。走到門前,正見她一個人對著鏡子別扭地側(cè)著臉擦藥,卻不小心用了力,疼得蹙起了眉。他既愧疚又心痛,不由分說搶過她手里的藥瓶,將她端端正正扶向自己面前。
允賢回頭見到他,莞爾一笑,燭火映著月光將她的眼籠罩在一片深色里,如深潭里浮著一片桃花,帶著微微柔軟?;蛟S是怕牽動他的傷口,又或許是生了病沒有力氣,她始終只是安靜地坐著,任由他奪了藥瓶小心翼翼替她上藥??障聛淼碾p手便輕輕搭在他捏著藥瓶的手背上,瞳孔里像是映著他認真的模樣。
尋常調(diào)出的草藥汁,雖然藥效相等,但總免不了比芙蓉膏用起來更疼。朱祁鎮(zhèn)腹部的傷口本就才包扎好不久,又急沖沖要趕來,雖已上了麻藥,此時卻還是一陣一陣地疼。一個控制不住,指尖便碰到她腫起的嘴角,惹得允賢嘶的一聲,眉頭一皺向后避開。
朱祁鎮(zhèn)嚇得趕緊停手:“允賢,是我對不起你。我……”
允賢專注地看著他,眉眼彎彎,無聲地伸出食指抵在他唇間,眼里有真誠的坦然:“你能來救我,我很開心?!?p> 該來的,終究會來。
她雖盼著一切恩怨都能隨風(fēng)消散在這八年里,卻也做好了隨時被找到的準備。人生總是如此,即使新的生活仍在繼續(xù),已經(jīng)發(fā)生的卻不會消失。而在這一天到來的時候,還能有他在身邊,已是很好。
他看著她熟睡的臉,忽然想起幾個時辰前分別時,她回頭看他的那一眼,滿是不安?,F(xiàn)在想起當(dāng)真滿是后怕,若不是他太過大意,怎么會害她被人擄走?
當(dāng)他在客棧遍尋不到,甚至沖到大街上,害怕地大叫她的名字時,他從沒那么恐懼過,怕她出事,怕她又再偷偷離開……
若不是那小廝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找他,若不是他正巧沒有與那小廝錯過,若不是吳太妃派去的人行跡疏忽留下了痕跡……若不是這么多的巧合,他竟然便要親手將自己最愛的女人送往黃泉路上了!
而他熬過了八個寒暑,思念了八載春秋,卻在離她最近的時刻差點失去她。想到這些,他只覺腦海里紛亂冗雜,直悶得頭發(fā)痛。忙伸手探了探允賢的額頭,確定她已經(jīng)退燒,才慢慢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雖是更深露重,隱約已有曙光劃破天際。院子一角的藤椅上,杭鋼拄劍而坐,一雙眼若有若無地望向這頭。乍見朱祁鎮(zhèn)站在窗邊看他,忙收劍躬身道:“皇上?!?p> 朱祁鎮(zhèn)按在腹部的手由緊一松,搖頭笑道:“我已不是皇帝了,將軍今后見我也不用行禮了?!?p> 杭鋼抬頭看他一眼,似有些疑惑,猶豫片刻,還是正色道:“皇上,您的話,臣半分也不明白。皇上自然一直是皇上,只是皇上如此只身出宮,身邊竟一個護衛(wèi)也不帶,未免有些太過兒戲了!若不是臣近日將近卸職,正巧在江浙一帶訪友,收到東廠的飛鴿傳書說皇上有難,臣恐怕便不能徹夜趕來營救皇上……”
“東廠?”朱祁鎮(zhèn)聞言,頓時眉頭一皺,“你是收到東廠的飛鴿傳書才找到我的?來向我報信的那小廝分明只是個普通下人,怎么去找你的卻是東廠之人?況且我找到允賢也不過才是幾個時辰前的事,從江浙一帶趕來即使快馬也要兩個多時辰,怎么如今東廠氣象甚好,竟連只鴿子都飛得比朕的馬還快了?!”
“難道這次吳太妃荒唐出宮,東廠竟也參了一腳么!”他說著,便有怒氣漸起,“見深不是已經(jīng)登基一段時日了嗎?怎會讓吳太妃私跑出來,還由著東廠在宮外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