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黃昏漫過天際,逐漸蓋住了大地。夜晚的風穿過樹影枝椏,輕輕吹動了永寧宮外懸著的大紅宮燈。
永寧宮內(nèi)早已點上了象征帝后新婚的紅燭,燭光熠熠,照著整座宮殿如夢似幻,也照著燭身上玲瓏的飛鳳展翅欲飛。
屋子里很是安靜,丁香輕輕伸手掀開花廳前的紅帳,探出半邊身子問道:“看這時辰差不多,皇上該是快來了,娘子今日一整日未進食,要不要再吃點東西?”
微暖的燭光透過紗簾照進花廳那頭,精致的檀木雕花附鳳床邊,允賢靜靜地端坐著,鳳冠霞帔依舊,只耳邊的掛珠被撩在了耳后。燭光照在她低垂的臉龐,愈發(fā)映著她的面容如蓮花盛開,雖不驚艷,卻有一種冰肌玉骨的美。
她正呆呆望著窗外出神,聽見丁香叫她,忙抬起頭來,微微笑道:“不用了,我不餓?!闭f著又轉頭望向窗外,似乎有些出神,“我看外面的天色不好,是不是要下雨了?”
丁香一直待在屋內(nèi)陪著允賢,聽她這么說,也順著她的視線向窗外看了看,可窗戶都關的嚴實,又哪里看得到什么?
眼見外頭的暮色越來越濃,不知何時竟刮起了刺耳的大風。丁香轉身拉開門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見屋外的地面濕淋淋的,倒真的像是開始下雨了。她忙伸手向外用手接了接,水漬落在手上,卻是一片雪花。
此時已是冬末春初,雖說紫禁城內(nèi)總是天寒,夜早已過了下雪的季節(jié)。丁香不禁詫異,站在門邊望了片刻,這雪卻越下越大,不多時,便在地面蓋了薄薄的一層。她不由驚叫一聲:“娘子,下雪了——”
皇帝的御駕還絲毫沒有動靜,又聽見丁香的叫聲,允賢心中莫名,仿佛觸動了一絲回憶的傷感,想來這時候落雪已是難得,也跟著走到門邊,仰頭望著天空飄飄灑灑的白點,伸手想去接天上落下的雪花。卻正見一片細雪里,朱祁鎮(zhèn)舉著傘慢慢走過來,他一手執(zhí)傘,踏著初雪一步步從黑暗里走近永寧宮門。有時傘歪了,便有雪花落在他肩頭,又一瞬間融化。
她不由怔住,舉在半空的手就那么靜靜地抬著,目光卻落在大步向她走來的那人身上,再也移不開。
朱祁鎮(zhèn)見允賢也站在門口,知道她是想看雪,又見這天氣寒冷,不由加快步子跑到她身邊,執(zhí)傘替她遮住落在頭頂?shù)难┗ǎ骸斑@大婚之夜,你怎么就跑出來了?天這么冷,怎么也不加件衣裳?”
丁香見到朱祁鎮(zhèn),正想躬身行禮,卻見朱祁鎮(zhèn)揮了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吧?!?p> “皇上,這合巹酒還沒有……”小順子見朱祁鎮(zhèn)這就趕人,只當他是心急抱得美人歸,忙插嘴道,“這老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皇上還是……”
朱祁鎮(zhèn)轉頭瞪了他一眼:“朕知道了,朕自然不會忘記,你們都下去吧,朕和皇后有話要說。”
丁香見朱祁鎮(zhèn)一臉正經(jīng),忙伸手拉了拉小順子,召了一眾宮女一起退了出去。
封后大典已成,此時此刻,站在她眼前的這個人,已不再只是大明的皇帝,還是她真正的丈夫??呻m已是夫妻,允賢再見到他,卻反而覺得臉頰發(fā)燙,心底有種難以言說的悸動,熾熱地敲在她心上。她抬頭看向朱祁鎮(zhèn),正要開口,卻見朱祁鎮(zhèn)忽然收了傘,伸手將她輕輕一拉,一同拉進了漫天大雪里。
允賢被他拉得匆忙,不由一驚,身子向前一歪,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手,再睜眼時,卻已經(jīng)被他伸手抱著,靜靜站在了一片雪花里。
永寧宮是皇宮內(nèi)廷除了坤寧宮以外的第二大宮,院落別致,宮殿堂皇,自然視野也分外寬闊。
她抬頭看他,卻見朱祁鎮(zhèn)深深地低頭凝視著她,眼眸漆黑,像是要把她融化在他的眼里。
見允賢驚詫,朱祁鎮(zhèn)微微一笑,抱住她的右手輕輕一轉,將她從臂彎里轉過一圈,側身攬在了懷里。
允賢微微側頭望向他,神色瞬間動容。
一切都恍如那天,還是那年大雪紛飛,他一身灰色大氅,裹著她輕輕旋轉在漫天大雪里,青色的裙擺在空中飛舞,宛如盛開了一朵青色的蓮花。而此時,一別多年,物是人非,卻原來有些東西,在他和她的記憶里,從未變過。
只是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和家人吵架一個人孤單單守在門后面的浪蕩少年,她也不再是那年提著裙擺到處跑的閨閣小姐。
他已是大明的皇帝,而她,已是大明的皇后。
雪花在夜色里落得到處都是,隨著風聲四處回旋,吹起了他繡著蟠龍的冕服,也吹起了她繡著金翅鳳凰的大紅禮服,衣角裹著衣角在雪花里緊緊纏繞,如同她與他的一生。
時光仿佛停留在這一刻,允賢怔怔地抬著頭,不時便有冰涼的雪花落在她的臉頰、眼睫。朱祁鎮(zhèn)輕輕伸手抹去她眼睛上的雪花,另一只手握緊了油紙傘,以傘代筆,抱著她從身邊又轉過一圈。
他在雪中寫字的動作極快,只是拉著她旋轉的幾個呼吸間,便已寫好一句話。允賢唇邊帶笑,任由他輕輕牽著,不時有掃落的雪花從她腳邊翻騰而起,他便拉著她一閃而過,將她緊緊護在懷里:“允賢,你還記得這幾個字嗎?”
允賢聞言微微睜眸,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白花花的地面上靜靜寫著一行字,也是他第三次與她提起的字,正是那年他在雪中與她道別時所寫下的:扎基亞。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回憶從腦海里翻涌而上,只覺得心里既疼又暖,深深看他一眼,莞爾一笑,伸手奪過朱祁鎮(zhèn)手里的傘,提著裙擺走到那幾個字旁邊,彎腰握住傘,認認真真地也寫下幾個字,扭頭笑著望向朱祁鎮(zhèn):“這就是我的答案?!?p> 朱祁鎮(zhèn)一愣,走近幾步凝視著那幾個字,看了半晌,像是想到了什么,笑道:“這也是朝鮮話?”
允賢直起身來,目光帶笑,靜靜注視著他,眼神柔和而堅定:“是啊。”
“朝鮮話,妻子的意思?!?p> 朱祁鎮(zhèn)聞言,瞳孔一顫,只覺得這雪雖大,也掩蓋不住他心底的熾熱,不禁望著她一笑,忽然彎腰將她橫抱起來,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呢喃道:“扎基亞,阿奈。祁鎮(zhèn),允賢。”
允賢靜靜地望著他,半晌,將頭輕輕靠在他頸間,呼吸里傳來他身上淡淡的蘇合香味,她不禁輕輕閉上眼,臉頰上傳來他肌膚微熱的溫度,外面的雪再大,他抱著她的每一步,仍然走得那么穩(wěn),那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