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當(dāng)真要去見那汪美麟嗎?”去冷宮的路上,丁香忍不住猶豫道,“安和郡主自作自受,這些年來連太后也不怎么管過她……”
允賢面沉如水,靜靜道:“太后不管她,是因?yàn)闊o力管她。昔年皇上和錢姐姐都在,汪美麟又害她在先,她就算想救,又能如何救?即便救出來,皇上也不一定會放過她??扇缃裎乙宰T氏的身份回宮,太后卻是知道的,加上若是我救了汪美麟,皇上或許也不會說什么,這樣一舉兩得的事情,太后自然不會放過?!?p> 丁香聞言沉默片刻,卻聽如香在后面道:“可是不管怎么說,汪美麟也是害過太后娘娘的,太后何苦還要救她?”
允賢放眼望了望前方冷宮的方向,無聲地嘆了口氣:“玉香不是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么?太后娘娘嘴硬心軟,雖然痛恨汪美麟,但卻畢竟是她唯一的親侄女……就連皇上,也比不上汪美麟與她親啊?!?p> 冷宮地處整座紫禁城最偏僻的西北角,只有一隅之地,常年潮濕陰冷,宮中常有傳言,說入冷宮者活不過幾個月,冷宮的條件惡劣可見一斑。
所謂冷宮,往年以來住得自然都是被皇帝厭棄的妃子,這些人一旦進(jìn)來,多半一輩子便都出不去了。三進(jìn)的院子里雖有樓閣亭臺,卻都破敗不堪,四處結(jié)著蛛網(wǎng)蟲尸。這幾年來因朱家兩兄弟都沒有廢妃,這冷宮里竟空蕩蕩的只剩下汪美麟一個人。
守在冷宮門口的禁軍一見允賢,忙俯身下跪:“見過皇后娘娘?!?p> 允賢的目光凝在那座腐朽不堪的大紅木門后面,沉默了許久,才輕輕道:“起來吧?!彼聪蚰莾擅?,平聲道:“安和郡主……可是在這里面?”
那兩人先是一愣,隨后才反應(yīng)過來允賢說得是郕王的汪皇后,忙拱手道:“娘娘這是要去看安和郡主嗎?”
另一人緊跟著道:“娘娘莫怪小的多嘴,那安和郡主瘋得厲害,娘娘玉體金貴,還是不要……”
允賢卻像沒有聽到那人的話,只出神般直直地往前走去,穿過滿地的泥濘,直到正廳前面,才見一片荒地上,簡陋的用籬笆圍成了一圈。昨夜的雪雖然化開,卻濕了滿地的水,一人正坐在泥水里嘻嘻笑著,雙手不斷擺弄著那些泥土,笑得很是開心。她身上的衣裳都已經(jīng)臟的看不出原樣,聽見身后的動靜,立馬從地上爬起來,朝允賢望過來。
那人身邊的一名宮女見狀,忙伸手抓住她:“郡主,郡主別跑!”
汪美麟?yún)s不管不顧,只是笑著沖允賢跑過來,邊跑邊尖聲笑道:“我是皇后,我是皇后……我是皇后,你們誰敢攔著我……!”
“娘娘小心!”丁香忙伸手?jǐn)r住汪美麟,卻被她反在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汪美麟惡狠狠地望著丁香,咬牙切齒道,“你敢攔我!我是皇后……”她說著一把撲到允賢身上,緊緊伸手抱住允賢身上的鳳袍,大笑道,“哈哈哈哈哈,鳳凰,鳳凰……我看到鳳凰了……”
那名跟在汪美麟身后的小宮女忙一個踉蹌跪到允賢面前磕頭道:“娘娘饒命,奴婢不是有意放安和郡主……”
允賢卻只是靜靜地伸手拉住汪美麟,注視著她瞪大了的雙眼。這雙眼若不是用在了毒害人心上,可謂是非常美麗。即使這環(huán)境讓她失去了郡主的儀態(tài),卻沒有奪去她貌美的容顏。
上天總是公平的,你在意的,不在意的,即便什么也不說,它也知道該讓你失去些什么。
“娘娘……”見允賢望著汪美麟發(fā)呆,丁香不由輕輕推了她一把,“娘娘,您沒事吧?”
允賢被她一下子驚醒,拉住汪美麟的手也驀然松了。
丁香忍不住低聲道:“娘娘可是同情汪美麟了?”
允賢聞言,輕輕搖了搖頭,漠然笑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雖然是大夫,卻不是救世活菩薩,自然不會去可憐一個害我的人?!彼o靜地看著汪美麟被那宮女用力抓住手腕拖進(jìn)屋子里,眼神卻微微黯淡了,“只是忽然覺得人命如草芥,這天下之大,眾生百態(tài),其實(shí)無論是我還是汪美麟,都不過只是活著的一種形式罷了?!?p> 丁香聞言沉默了半晌,悄然笑道:“娘娘自從宮外回來,性子比從前更加沉靜,也更看得開了?!币娫寿t唇色淡淡,有些猶豫道,“那娘娘……還要救汪美麟嗎?”
允賢望向冷宮的神情波瀾不驚,淡淡一勾唇,向前走去:“為什么不救?我是大夫,她是病人,哪有大夫見了病人卻不救的道理?”
屋子里,那名宮女已經(jīng)將汪美麟強(qiáng)行按到了床上,只是汪美麟實(shí)在鬧得厲害,又抓又咬,一時間整座冷宮里都回蕩著她瘋狂的哭聲。
允賢站在一旁看著她,良久,輕輕走到汪美麟身邊,十指微微用力按住她的頭,扭頭看向丁香:“銀針?!?p> 丁香忙遞上針包,只見允賢一手蒙住汪美麟的雙眼,一手抽出一根銀針快速扎進(jìn)她的后頸處。汪美麟雖然掙扎的厲害,允賢的手卻分外沉穩(wěn),一針下去,又飛快地抽出第二針,來回三下,卻見汪美麟慢慢停止了掙扎,閉眼躺了下去。
那名宮女不由驚訝地睜大了眼——她從很多年前就在冷宮附近做事了,冷宮里的差事,吃力不討好不說,又苦又累,從最開始的十多名宮女到后來,已經(jīng)只剩下她一人。加上冷宮常年偏僻,連皇上的旨意也常常傳不到這里,她這么多年,竟沒有見過像允賢這樣的女大夫,更沒有見過總是自稱”我“的皇后。
允賢卻一言不發(fā),只是彎腰將汪美麟在床上放平,伸手去摸她的脈。一旁的宮女見她毫不避諱臟污,自己都忍不住低聲提醒道:“娘娘,小心臟了您的衣裳……”
允賢卻似全然沒有聽見她在叫自己,只是微微低著頭,凝神診脈,良久,轉(zhuǎn)頭朝丁香道:“你馬上著人去一趟御藥房取些丹參過來,另外再拿些鎮(zhèn)定安神的藥來?!?p> 丁香自躬身退了出去,允賢在床邊坐下,直視著汪美麟,良久,輕輕持針在她肩頸四周扎下幾針,便聽汪美麟無意識地呻吟了幾聲,眉頭微微皺起。
那名宮女在一旁看著允賢,只見她一身鳳袍,發(fā)髻秀美,脊背挺直,亭亭坐在那里,揚(yáng)手持針的姿態(tài)卻如觀音舉著凈瓶一般,分外優(yōu)雅,不由看得入神:“娘娘,奴婢聽說宮里這些年很是盛行醫(yī)女一職,莫非您也是醫(yī)女出身,所以才……”
允賢扭頭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動作頓了一頓,微微笑道:“我只是個大夫,進(jìn)宮也不過十幾日,并沒有那么大的因緣?!?p> 汪美麟的病源于心病,僅靠藥物卻無法根治。心病還需心藥醫(yī),可如今郕王已經(jīng)不在,又有什么人什么事,還能激起她的心志呢?
那名宮女看她扎了半晌的針,忍不住又問道:“娘娘,這安和郡主……還能治好嗎?”她在這里照顧了汪美麟整整五年,這五年來,從前風(fēng)光一時的安和郡主,卻連個要飯的也不如,這樣日復(fù)一日的過著,想起來,今日居然是第一次,見她如此安靜地這樣睡著。
允賢伸手探了探汪美麟的體溫,又扎下一針,淡淡道:“瘋病不是病,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治好她,若是你想幫她,我倒是有幾個法子可以教你?!彼龔阶园櫫税櫭迹恢皇挚圩∠掳?,歪頭沉吟道,“千金要方里曾提過,瘋病乃屬心病,若有并發(fā)者人人不識,吵鬧不休,可使用刺激療法……”
那宮女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也不敢打擾,只見允賢忽然從床邊坐起來,走到桌邊張望了一圈,道:“你這里有紙筆嗎?”那宮女忙從床邊翻出幾張泛黃的紙遞給允賢,卻怎么也找不到筆墨,好半天才從柜子里翻出來,轉(zhuǎn)頭卻見允賢已用手指代筆在桌上來來回回地寫著什么。
那桌子也不知多久沒用過了,早就落了厚厚一層灰,這時正巧讓允賢當(dāng)了沙地用。她湊在旁邊看了半晌,也不認(rèn)得幾個字,只模模糊糊認(rèn)出“心療”“開導(dǎo)”幾個字來。
過了半晌,才見丁香從宮外回來。允賢接過藥包放到那宮女手里,淡然笑道:“你拿這藥,每日煎服,喂她喝,如果醒著不肯喝,就打暈了再喂。我會讓御藥房的醫(yī)女每日過來替她扎針。而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幫她梳洗干凈,每天陪她說話……”
“說,說話……”那宮女一聽,不禁詫異,“可是郡主什么也聽不懂……”
允賢笑著看了看她,溫聲道:“聽不懂,你就自己說給自己聽。若你覺得做不到,就把這當(dāng)做皇后的懿旨,只要記得,你一定要這樣做,明白了嗎?”
那宮女聽得滿頭霧水,卻仍是恭恭敬敬向允賢福道:“是,奴婢記下了。”
允賢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往外走,才聽丁香附在她耳邊,略有些著急道:“娘娘,劉院判正在咸陽宮等你,說是劉妃娘娘的病情突然惡化了!還有上次您讓查驗(yàn)的香薰已經(jīng)查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