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半巡，允賢便扶著丁香出來透透氣，謹身殿離乾清門很近，旁邊正有一片清雅花園。這時已是夜色深深，天空中繁星點點，景色倒也不錯。
丁香扶著允賢慢慢走在園子里，忍不住憂聲道：“咱們皇上也真是的，娘娘如今懷著身孕，怎么也讓你這樣到處跑？要是奴婢呀，非得找根繩子把您捆起來才好！”
允賢側頭看了丁香一眼，抿唇笑道：“你呀，就是嘴硬，上回皇上讓我在宮里歇著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非拉我出來說要散散心……”她正說著，卻見前面的梅樹下依稀站了個人，虎背熊腰，只是看不清晰。允賢輕輕向前兩步，借著月光才看清，竟然是也先。
“娘娘……”丁香輕輕叫了聲允賢，低聲道，“我們要不要回去？”
允賢猶豫片刻，似乎也覺得尷尬，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正要往回走，卻聽也先在背后沉沉道：“皇后娘娘既然來了，又何必急著走呢？”
允賢心頭一跳，慢慢轉(zhuǎn)身望向他，笑道：“本宮只是看天色已晚，才想早些回去而已。更深露重，可汗一個人站在這里，難道是在賞月？”
也先卻沒說話，只是低頭深深地看著她，夜色里她的面容不甚清晰，那雙眼卻仍然平和而清亮，一如他記憶里那個桀驁倔強的女子。他望著她，忽然輕輕嘆出一口氣來：“杭允賢，幾年不見，你變了不少。”
允賢微微抬頭看著他，靜靜道：“可汗也變了許多，可汗如今已經(jīng)是瓦剌的可汗，又娶了嬌美的王妃，正是人生得意之時，卻怎么在這兒傷春悲秋呢？”
也先明知她在諷刺自己，也不計較，只是負手走近她幾步，低頭對上她清澈的雙眼，勾起一邊嘴角道：“怎么？本汗娶了如此嬌美的王妃，你就不高興了？”
允賢被他的突然靠近嚇了一跳，下意識后退兩步，卻腳下不穩(wěn)，眼看著就要摔下去，也先猛地一伸手，從背后將她托住，握著允賢的胳膊，注視著她道：“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動不動就摔倒啊……”
允賢呆了一瞬，忙后退兩步站穩(wěn)，卻見脫不花從后面跑過來，一把拉住允賢笑道：“允賢姐！我可想死你了！”她說著，伸手就要去摸允賢的肚子，癟著嘴道：“你和嫂嫂都有了身孕，這下再也沒有人能陪脫不花逛街了……”
允賢還沒說話，也先忍不住在她身后抬高了下巴，斜著眼涼涼道：“脫不花，你還好意思叫允賢姐？你忘了她是怎么搶走你的朱祁鎮(zhèn)了？”
脫不花的臉色頓時一暗，十分不高興地松開了允賢的手，悶聲道：“我知道我知道！那大哥說我能怎么辦呀？朱祁鎮(zhèn)又不喜歡我……”她眼里滿是委屈，偏偏還要裝作氣憤地瞪著允賢道，“允賢姐，我早就說，在瓦剌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你喜歡朱祁鎮(zhèn)！可你就是不承認，還鼓勵我去追……現(xiàn)在倒好，你倆連孩子都有了，還害我白白挨了一巴掌……”
她這一番話，自然讓允賢又是尷尬又是心酸，往事歷歷在目，縱使這么多年過去，也仍然是她心底最苦痛也最珍貴的記憶?，F(xiàn)在想想，當時的她有多可笑啊，不自知若不是錯，可明明有人點醒她，她卻還要自欺欺人，這才一錯錯了這么多年。
不過最難熬的時候都過來了，今后還有什么能阻擋他們呢？允賢默然笑了笑，伸手輕輕摸了摸脫不花的臉頰，莞爾道：“允賢姐跟你認錯好不好？咱們脫不花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一定很快就會遇到一個很愛很愛你的好丈夫……“
她說的既柔又輕，眼神亮亮地看著脫不花，微垂的側臉在夜色里勾出一道美好的弧線，也先站在脫不花身側，靜靜地看著允賢，眸子忽然微微閃了一下。
就是這一個出神的功夫，脫不花的手卻猛地被人拉開了，她訝然抬頭，只見朱祁鎮(zhèn)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膊，目光沉沉，卻是盯著一旁的也先，勾唇笑道：”可汗，難道是殿內(nèi)的酒不好，所以可汗才趁著夜色出來賞月？“
也先只是微笑，看著他不動聲色，脫不花卻先掙扎起來：“朱祁鎮(zhèn)！你放開我……你抓疼我啦！”
許是她的叫聲真的帶著微微忍痛，朱祁鎮(zhèn)一驚，忙松開手，柔聲道：“脫不花，對不起，朕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脫不花皺著眉頭拽過自己的胳膊上下活動，賭氣道，“你要是敢故意弄疼我，我一定永遠也不原諒你！”她雖賭著氣，語氣里卻明顯帶著女兒家撒嬌的意思，然而朱祁鎮(zhèn)卻只是看著也先，微微抿著唇。
允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也先，知道他們有話要說，忙輕輕拉了脫不花道：“脫不花，我累了，你陪我進去坐一會兒好不好？”
脫不花好不容易才見到朱祁鎮(zhèn)，本來是怎么也不想走的，但她也看出朱祁鎮(zhèn)有話要和自己大哥說，而且還是別人不方便聽的，雖然有些失落，卻還是乖乖低頭道：“好吧，那大哥，朱祁……”說到一半忽然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悶悶道，“皇上，我跟允賢姐先進去啦……”
她被允賢拉著，一步一步慢騰騰地往殿內(nèi)走，走一步就回頭看一下，只見梅樹下的兩個男人都是身姿凜凜，面對面站在那片陰影里，朱祁鎮(zhèn)背對著她站著，背影是那么熟悉的挺拔，即使他的眼里沒有她，也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卻莫名地覺得心里很痛。
她從小到大都像草原上自由的飛鳥，不管跑去哪里大哥都從不會攔著她，可這一次，她卻是真的喜歡這個男人——這個既溫柔又狠心的大明皇帝，第一次喜歡到寧愿自己被利用，也不想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喜歡到寧愿親手撮合他和他愛的人，也不想看到他難過……
脫不花這樣想著想著，好像忘記了允賢還在前面拉著她，就這樣扭頭看著越來越遠的那個人，忽然就癟著嘴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