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門背后卻是一片寂靜的沉默，再也沒有聲音傳來。一瞬間，空氣都像是凝結(jié)了一般，允賢眼里的淚水一下子就掉了下來，急促地用手拍著門，啞聲道：“元寶，元寶……你在里面對不對？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回答我，回答我??！”
“你說說話好不好……我求求你，你說說話好不好……”淚水不斷地從她眼角滑落，可任由她拼命拍門，也撞不開那扇死死抵住的木門。就如同她的十指用力劃在門板上，卻留不下任何一絲痕跡。
良久，才聽門背后傳出一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像是在拼命壓抑著，然后是朱祁鎮(zhèn)沙啞無力的聲音：“允賢……”
允賢忙伸手抹掉臉上的淚，額頭輕輕抵著門板，強(qiáng)自鎮(zhèn)靜道：“我在，我在……我在這兒。”
卻聽門背后又是一陣長久的寂靜，在允賢無聲顫抖著的抽泣里，化作這濃重夜色里的一聲嘆息：“允賢，我很想你?！?p> 允賢的額頭緊緊靠在門板上，淚水就沿著緊閉的雙眼不停地落下來：“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想你……”她邊回應(yīng)他，邊用手一下一下無聲地拍著門，“你出來，你出來……你出來我們一起回去……”
“允賢，我不能出去?！敝炱铈?zhèn)的聲音里帶著幾不可察的顫抖和哭腔，即使隔著一道門板，也聽得那么清晰，“我已經(jīng)感染了瘟疫……沒得救了?！彼晨恐鹃T，微微仰頭閉上了雙眼，“允賢，答應(yīng)我，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好好過下去，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等你回了京城，記得告訴深兒，一定要好好把大明，把祖先百年的基業(yè)好好繼承下去，要時時為民請命……”
“是我做得不夠好……才讓瘟疫肆虐，害苦了百姓，也害了自己……原本此次南巡之前，我已經(jīng)想好了，要為你在天下廣開醫(yī)女制度，讓人人都能學(xué)醫(yī)自保……如今我雖不能為你完成，可你只要……”他說著，猛然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緊接著呼吸漸漸變得粗重，掙扎道，“你只要回了宮，于東陽會替我……替我……”
“你別說了，別說了……我會救你，我一定能救你……”淚水仿佛止不住地在她臉上肆虐，允賢拼命地低頭咬住唇，哽咽半晌，卻忽然間眼前一黑，只覺得心頭一口氣突然斷了，身子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師妹！”程村霞原本一直站在旁邊沒說話，見狀一把接住允賢，嚇得臉色煞白，伸手去把她的脈，又趕忙掐她的人中，“師妹，師妹……你醒醒，醒醒??！”
然而這次無論他怎么掐，允賢卻始終沒有再睜開眼。
程村霞一時間也是滿目淚水，又急又恨得轉(zhuǎn)頭沖著門背后恨聲道：“皇上！你當(dāng)真要這樣一聲不吭地躲在那扇門背后等死嗎？！”他雙目赤紅，滿腹恨鐵不成鋼地吼道，“師妹現(xiàn)在胎像不穩(wěn)，若是再受刺激，恐怕大人孩子一個都保不?。∥覀儊砭褪菫榱司饶?，你卻只敢縮在里面不出來！難道你真的忍心看著師妹，看著這個未出世的孩子，看著整個大明動亂嗎？！”
門背后卻只是一片死寂，沒有人回答他。
程村霞輕輕扶著允賢靠在門前的一棵樹下，轉(zhuǎn)身朝著那扇門就是一腳：“我讓你躲在里面，讓你躲在里面！”
那老頭站在一旁已經(jīng)嚇得說不出話來，誰能想到當(dāng)初狼狽落水的幾個人里，竟然有大明失蹤的皇帝？！而他們這些人，還曾經(jīng)害大明皇帝感染了瘟疫，甚至把他扔進(jìn)了焚尸坑……他越想越怕，轉(zhuǎn)身就想跑，程村霞一把伸手抓住他，紅著眼怒道：“你跑什么？！你以為你跑了就沒事了嗎？！還不趕快來幫忙踹門！要是皇帝死在了這兒，你們就是多少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那老頭整個人都在發(fā)蒙，聽程村霞吼得聲嘶力竭，連忙也跟著一起撞門。那門被從后面拴上了，屋子雖破敗，卻不是一下子能撞開的，奈何也沒有別的地方能進(jìn)，兩人撞了許久，才聽那門轟的一聲，整個掉了下來。
灰塵在空氣里肆意飛揚(yáng)，程村霞舉手在眼前用力揮了揮，屏住了呼吸兩步跨進(jìn)屋子里去，只見昏暗的月色下，屋子里空蕩蕩的，地板上四處都是嘔吐的鮮血和穢物，朱祁鎮(zhèn)側(cè)身倒在靠近門的一處角落里，衣衫襤褸，整張臉都已經(jīng)泛出黑色的死氣，仿佛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
只是他的手里始終緊緊握著一封紅包，哪怕上面已經(jīng)沾滿鮮血破碎不堪，也不松手。
門外吹來一陣帶著微微腥臭味的風(fēng)，吹過他緊閉的雙眼，纖長的眼睫在混沌中微微顫動著。
程村霞一把抓住朱祁鎮(zhèn)的手將他拉起來，用力拖到外面的空地上，扭頭沖那老頭寒聲吼道：“還愣著做什么，快過來抬著人出去！”他說完，轉(zhuǎn)身一把抱起允賢，大步就向外走，走了兩步，卻忽然覺得眼前一暈，腳下踉蹌兩下，不禁用力甩了甩頭。
那老頭見他臉色不對，也忍不住憂聲道：“這位大人，你沒事吧……”
“沒事。”程村霞搖了搖頭，見那老頭已經(jīng)抬上了朱祁鎮(zhèn)，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是趕快把皇上救醒，若是皇上有個三長兩短，莫說你我，這守城的所有官兵恐怕都要跟著陪葬！”他說得陰狠，那老頭自然不敢不從，諾諾地跟在后面出了城，卻被守門的官兵攔住：“站?。 ?p> 夜色深沉，他們又是四個人。那官兵打量了許久，才認(rèn)出程村霞和允賢來，又見那運(yùn)尸的老頭還背著一個人，不禁怒道：“你們出來便出來，怎么能把這城里的病人也帶出來？！萬一瘟疫傳到外面來，你擔(dān)得起嗎？！”
程村霞看也不看他，一腳踹開角門，橫眉怒道：“瘟疫出了城我擔(dān)不起！當(dāng)今皇上死在你們這城里，難道你們就擔(dān)得起嗎？！”他說完也不看那些人震驚的神色，抱著允賢就上了馬車。
那老頭也跟著背了朱祁鎮(zhèn)上馬車，等到那幾名官兵回過神來，再想去追時，那輛馬車卻已經(jīng)飛快地駛離了湖州城，只留下一路灰塵，像在提醒他們剛剛發(fā)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