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這時，天幕下卻猛然炸響一聲悶雷，雷聲尖銳而悠長，帶著撕裂天地的震撼力，似乎讓整片大地都為之顫動。
隨即便是大雨傾盆而下，雨水如注，沖刷著萬安宮的四面八方，像是想把這宮殿里一切不美好的事物，都全部沖掉。
小馬子仰頭望了望眨眼便黑下來的天空，嘆了口氣，垂首試探道：“皇上，這雨下得太大，這時候回乾清宮，恐怕皇上要淋濕，倒不如……”
朱祁鈺邁出的步子微微一頓，轉(zhuǎn)頭望了一眼緊閉的宮門，半晌，面無表情道：“不必了……”猶豫片刻，又道，“還是去坤寧宮吧?！?p> 小馬子聞言又是一怔，卻還是恭恭敬敬舉著傘扶著朱祁鈺慢慢走進大雨里。只抬手朝后面吩咐一聲，便有兩名御林軍恭恭敬敬走到朱祁鎮(zhèn)面前，微微拱手道：“太上皇，請回南宮！”
朱祁鎮(zhèn)淡淡看了那兩人一眼，頭也不回，抬腳就往大雨里走。那兩名御林軍也不做聲，只靜靜跟在他身后。
誰知才出萬安宮，便見另兩名御林軍轉(zhuǎn)身向?qū)m內(nèi)走去。朱祁鎮(zhèn)步子一頓，不由沉聲道：“御林軍非是奉召不得入后妃宮闈，那兩人進去做什么？！”
他縱然再落魄，也仍是太上皇，況且皇上也沒有說不能聲張，那兩人遂低聲道：“皇上有旨，即刻捉拿宮女綠香，往坤寧宮問罪?！?p> 朱祁鎮(zhèn)聞言眸光一震，頓時心生寒意。綠香私自帶他進了萬安宮，若是到了朱祁鈺和汪美麟手里，怕是就再沒有生還的希望了！
他原本向外走的步子一頓，突然狠狠推開那兩名御林軍，猛地扭頭往萬安宮內(nèi)跑。
“太上皇！”那兩人見情況不對，忙拔刀去攔，只是朱祁鎮(zhèn)如今連命都不顧，又如何還會怕他們手里的刀：“朕現(xiàn)在就要進去，你們誰敢攔朕，就抬著朕的尸體回南宮吧！”
無論如何，他畢竟還是太上皇，如今皇上不在，誰也不敢真的動朱祁鎮(zhèn)。一時間竟只能由著他這么沖了進去。
而這時，萬安宮內(nèi)已經(jīng)亂成了一團。
綠香滿臉淚水被兩名御林軍拖跪在地，身上臉上都已經(jīng)滿是泥土，她卻恍然不覺，只是不停地朝那兩人磕頭，邊磕邊哭道：“大人，兩位大人……求求你們，奴婢求求你們，讓奴婢再見皇上一面吧……”她不想死，她真的不想死??！
“住口！皇上的圣旨已下，不會再見你了！”其中一人說著，更是用力去拉她的胳膊，綠香本是跪在地上，又抵死不從，這樣被人一拉，身體頓時往后一摔，又是狠狠一跤跌在雨里，泥水頓時賤了滿臉。
“住手！”朱祁鎮(zhèn)見狀，更是又急又怒，忙一把拉開那兩名御林軍，伸手扶起綠香：“你沒事吧？”
綠香拉著他的手慢慢爬起來，卻不起身，只是狼狽地抬手一擦臉上的淚，哽咽著跪道：“太上皇，奴婢不想死，奴婢不想死啊……”她哭得一塌糊涂，說話更是斷斷續(xù)續(xù)，“奴婢雖是奉了皇命留在貴妃娘娘身邊，但卻受娘娘恩德深重，在她身邊不過陪伴余月，雖不如丁香懂得娘娘的心，卻也盡心盡力……如今丁香不在，如果奴婢也死了，娘娘在這宮里就再也沒有能說得上話的人了……”她說著，忽然發(fā)瘋一般拼命朝著那兩名御林軍磕頭道，“奴婢自知犯下大錯，不求皇上原諒，只求皇上留奴婢一條命，讓奴婢繼續(xù)留在娘娘身邊伺候……”
其中一名御林軍似是看她可憐，但又不能抗旨，忍不住嘆氣道：“綠香姑娘，你就算是磕死在這兒，末將也只能抬著你的尸體出去……皇上有命，不見綠香姑娘，末將等也別無他法……”
綠香聞言，頓時面如死灰，仿佛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只是不停地哽咽著，一下子跌坐在地。
兩人于是又去拉她的胳膊，卻被朱祁鎮(zhèn)猛地拉開。他的灰袍發(fā)髻都已經(jīng)在大雨里淋得濕透，雨水沖刷的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他卻只是牢牢抓著那兩人的手，死也不放：“你們聽著，只要有朕在這兒，就不可能讓你們帶走綠香！你們不用怕替綠香擔(dān)罪！只要你們即刻去向皇上稟報，就說是我朱祁鎮(zhèn)阻攔皇命，讓他來叫人抓了朕就是！千錯萬錯，朕一個人承擔(dān)……”
他話音未落，卻聽萬安宮內(nèi)忽然傳出一陣杯盞碎裂聲，緊接著是允賢聲嘶力竭的掙扎聲：“你們讓我出去……皇上要殺我的婢女，你們卻不讓我出去……你們怕皇上，難道就不怕我去求皇上殺了你們嗎！”
“娘娘，外面的雨這么大，皇上有命，娘娘體虛病弱，不能出萬安宮……”說話間，允賢卻已經(jīng)掙扎到宮門前，她一眼望見跪在大雨里的綠香，頓時眼眶一紅，微微顫抖著唇?jīng)_后面又來抓她的宮女們厲聲道：“你們放開我！”
那些宮女雖有心攔著允賢，誰料到允賢本是瘦弱，這時卻突然平白生出了力氣，狠狠地一把推開他們，埋頭就沖進了雨里。
他們再想跟過來，卻見宮門側(cè)面的陰影里隱隱約約站著一個人，竟好像是皇上身邊的小馬子，見她們要跟出來，只輕輕擺了擺手，眨眼便消失在濃密的雨幕里。
允賢這才沖到綠香身邊，顫抖著手想去扶她。奈何她終究病中無力，又受了這一場驚嚇，本就慘白的臉色此時更是面如金紙，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就要向后倒去。
“允賢！”朱祁鎮(zhèn)急忙一把彎腰接住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觸手滾燙，怕是發(fā)燒已經(jīng)不止一時了。他鼻頭一酸，忙打橫抱起她就要往萬安宮跑，恍惚中卻覺得有一雙手隔著這鋪天蓋地的大雨，正緊緊抱著他，而后允賢沙啞的聲音忽然斷斷續(xù)續(xù)在他耳邊響起：“元寶……今生今世，我已經(jīng)欠你太多……你又何必……為了救我不惜觸怒皇上……”
他邁出的步子頓時停下，抱著允賢的雙手微微握緊，卻只是眨了眨眼，強自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讓綠香有事的，你安心回去養(yǎng)病，我一定不會讓她有事的……”
允賢的臉埋在他臂彎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能感覺到她抱著他的雙手無比用力，那種感覺，就像一個絕望的人抱著今生唯一的希望，再也無法放手。臂彎里有溫?zé)岬臏I水緩緩從他濕透的衣袖一點點滲進來，他只是靜靜地站著，聽著她壓抑而痛苦的哭聲在這場大雨里一次又一次地被天雷遮掩，再慢慢歸于寂靜。
而這一刻，就是他們唯一擁有的永恒。
良久，允賢漸漸平靜的聲音低低在他耳邊響起：“你放我下來吧，我沒事了?！?p> “可是允賢……”他還想再說什么，她卻已經(jīng)掙扎著從他懷里下來。
大雨滂沱，天地昏暗。仿佛整個世界都沉淪在這場悲哀的劫難里，但他們誰也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只見允賢一步一步背向他慢慢走到綠香身邊，緊緊握著她的胳膊將她扶起來，她的牙關(guān)緊咬，渾身都被這大雨淋得發(fā)抖，面向那兩名御林軍的臉色卻平靜如一潭死水：“麻煩二位將軍回去稟報皇上……就說，若是他一定要殺了綠香，明日這萬安宮里，便再沒有貴妃娘娘了?！?p> “娘娘……”
允賢卻只是靜靜說完這一句，便慢慢扶著綠香往回走，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朝那兩人補了一句：“你們只要將這話轉(zhuǎn)告皇上，他自然會明白，也不會怪罪你們。若是他不明白……不用你們來抓人，我們主仆二人也就知道如何給皇上一個交代了。”
那兩人眼睜睜看著允賢一步一步走回萬安宮，似乎也覺得事已至此，犯人是再也帶不走了，只得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向外走——畢竟皇上寵愛貴妃娘娘是整個宮里都知道的事，即便現(xiàn)在鬧這么一出，恐怕真要傷了娘娘，皇上也不會饒了他們。
卻見負責(zé)朱祁鎮(zhèn)的那兩人早已等在宮門外，見他出來，紛紛垂首道：“太上皇，請回南宮！”
這場大雨下的可真是大啊……
朱祁鎮(zhèn)慢慢仰頭望了望如潑墨一般昏暗的天空，又轉(zhuǎn)身望向視線盡頭的萬安宮。
他的視線在大雨里被澆注的模糊不堪，透過這樣朦朧的目光望去，這座原本輝煌的宮殿在此時此刻竟顯得無比丑陋而猙獰。而那道纖弱蒼白的背影，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向那猙獰的盡頭，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太上皇，還請盡快隨末將回南宮！”身旁是御林軍略微不耐的催促聲，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個熟悉的身影，忽然自嘲一笑，伸手用力抹了抹酸澀的眼眶，慢慢轉(zhuǎn)身離開。
這次一別，怕是要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再也見不到她了吧。又或者，可能一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