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床上,拿被子蒙住腦袋,憤怒的情緒逐漸消退,憂愁像是漸起的霧,包裹著他,壓迫著他。人生總要對人生選項做出選擇,不僅要對自己負責,也需對別人負責。有些選擇非常重要,一點兒也馬虎不得。每當被重大的人生問題所困擾,他總覺得心臟好像被什么東西擠壓著,有些喘不過氣來。在他不算漫長與復雜的人生履歷中,他經(jīng)歷過面對抉擇時心理上的掙扎。其中有個糾結的關鍵點,大體上是與一個名叫許梅的少女有關。他對這個女孩懷有朦朧的情感,她卻因意外而離世了。他認為自己對悲劇的發(fā)生負有責任,始終無法從事故陰影中解脫出來。他為此感到痛苦,噩夢時有發(fā)生。他只能日記中傾訴內(nèi)心的煎熬,發(fā)泄似乎永遠也不會消退的苦悶。他也曾安慰自己,生命的車輪還在繼續(xù)向前滾動,他需要勇于面對新的人生機遇與挑戰(zhàn)。然而,諸如此類的自我鼓勵就像暫時拔掉雜草的莖葉,惡根卻一直留在內(nèi)心深處,暗黑的草總會在不久后再長出來。
高中畢業(yè)那天,一個班上女生在回家路上叫住他,塞給他一只粉紅色信封。他與這個女生并不算熟悉,雖同學兩年,幾乎沒說過什么話。他隱約猜到信封中的內(nèi)容,沒敢立刻打開它。直到晚上睡覺前,他忐忑不安地拆開這封信。信封里除了一張藝術照片,另有一封疊成心型的書信,信中寫有兩首情意朦朧的小詩。時至今日,他已經(jīng)丟失了這封信,忘卻了詩句的內(nèi)容,女孩子羞澀的笑臉也有些模糊,不過他還記得對方匆匆離去的背影以及書信上娟秀而工整的字體。女孩在信中末尾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他選擇將此事按藏下來,鎖進時間的抽屜,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只知道,那女生考上外省一家財經(jīng)學院,此外再無任何消息。
另有一人不得不提,便是趙茵茵。這個女孩是他的初高中同學,考上了上海的一所高校。上了大學以后,趙茵茵從別的同學那里得到他的QQ號碼,互加了QQ好友。因是老同學的關系,兩人偶爾分享生活點滴,相互寄出過一兩封無關痛癢的書信。在大學后的第一個寒假,兩人在縣城的一家網(wǎng)吧不期而遇。這次邂逅有些神奇的味道。從網(wǎng)吧里出來,兩人逛了會馬路,然后去了一趟母校。張振安見時間已近中午,自家離縣城較近,邀請老同學上家里吃飯。他的邀請有些客套的成分,趙茵茵卻點頭答應了。對女同學的突然造訪,母親既意外又高興,熱熱鬧鬧地忙了八道菜。他擔心母親的嘮叨會讓訪客不自在。趙茵茵卻表現(xiàn)得自然而歡快,每當與他目光交匯,瞳中像是燃燒著一團火焰。飯吃到一半,他心中有所覺悟。在告別分開的時候,趙茵茵說“以后多聯(lián)系”、“有時間來找我玩,反正也不遠”這類的話,他竟是惶恐得變成結巴。從此以后,每當看到名叫“土豆”的小兔子在線上,他都會心驚肉跳,總是將QQ設在隱身狀態(tài)也是這個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趙茵茵發(fā)過兩次次邀約,還寄來一本她父親與人合作出版的詩集。他一直以借口與冷淡相應。時至今日,他與這位老同學的的聯(lián)系較以前更加寡少。
在獨處的時候,他喜歡回憶往事,自作對錯的判官。他的性格敏銳內(nèi)斂,不善表達情感,性別取向卻是正常的。他欣賞那些嬌小細弱的女孩子,少女許梅符合這樣的外在條件?;蛟S正是因為少女許梅,他才不愿接納那些不合這個標準的異性。他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他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自然賦予他追求異性的使命,他需要徹底地敞開心扉,不能永遠活在過去。直到網(wǎng)友娜娜的出現(xiàn),他的渴望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才稍稍得以驗證。第一次見到娜娜的照片,他幾乎是一下子便淪陷了。照片中的女人眉清目秀,長發(fā)披肩。最重要的是,她看起來小巧細瘦,惹人憐愛。他差不多認定這個女人是他畢生尋求的紅顏知己,甚至數(shù)次產(chǎn)生動身前往那個遙遠的北方城市的沖動。不過,他最終沒有這么去做。手頭上的窘迫還是其次的,心中似乎有道無形的深坎兒橫在那里。仿佛心有靈犀似的,娜娜也沒有表白或是承諾過什么。從娜娜承認郵寄的幸運星并非親手制作開始,他隱約認識到兩人都對這份空中樓閣般的情感的激情已經(jīng)在消退,他與這位遠方的親密筆友的關系看不到未來。自始至終,少女許梅的音容笑貌依然時常出現(xiàn)在夢境中,好像深深鐫刻在靈魂石上的烙印。回憶也是一樣。在他繁多而苦澀的憶想中,少女許梅大多時候還是場景交織下的主角,尤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懷疑自己已被無情命運所判責,如此發(fā)展下去,極有可能會孤獨終老。有時候,他又相信自己不過是放不下思想的包袱,缺乏與異性近一步距離接觸的勇氣。他并不是沒有任何脫困的機會,娜娜的出現(xiàn)便是證明。
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前往赴約。他安慰自己,不過又犯了疑神疑鬼的老毛病。挨到時間已是差不多了,他慢悠悠地踱到宿舍區(qū)門前。趙穎青已經(jīng)等在那里。女生站在院前梧桐樹下,似在思考什么,看起來有點煩心事的樣子。這樣的側(cè)臉與神情似曾相識,他心中忽然一動,卻一時想不起來曾在哪里見過。天色已有些發(fā)暗,校園廣播正在播放一首節(jié)奏輕快的流行音樂。女孩子高扎一頭清爽的長馬尾,秀挺的身材裹在淺色呢子大衣里,牛仔褲緊緊襯罩她修長的小腿。在這人流如織的地方,不少來往的學生為之注目。他走過去打了招呼。他的態(tài)度有些懶散,他自己也感受到了。趙穎青變出一副冷臉,指著手表挖苦說你還真會趕時間。他強笑說領導安排任務肯定要保質(zhì)保量。女生說我沒心情跟你開玩笑,歪了歪腦袋,示意出發(fā)。他突然有些緊張,想讓自己放松下來,故作輕松地聳聳肩,說趙書記我有事想先咨詢一下。趙穎青停下腳步,冷眼看著他。于是他說你是不是打算販賣人口啥的。對方回應說我要賣肉也得找個肥點的,你放心好了。他說我是不是回去找個樊噲護駕什么的。趙穎青說你這人不要嬉皮笑臉,要是不想就回去,我不想強人所難。他說趙書記我得知道你有什么安排。趙穎青說孫貴發(fā)又來找我了。他說你要是真心不喜歡他,直接跟他攤牌,這種事不能拖泥帶水。趙穎青有些不耐煩,說在禮貌允許范圍內(nèi),我已經(jīng)交代很清楚了。他說對付這種死纏爛打的,我們不需要外交禮節(jié)。趙穎青說你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是大媽媽介紹的,他爸他媽我都認識,總不能反目成仇吧。他想了想,說了句頗有哲理的話。他說人生就像是照鏡子,只有站在正面,你才能認清自己。趙穎青說人有時候身不由己。他說當決斷時快刀斬亂麻,優(yōu)柔寡斷肯定要吃虧的。女生說我不是實在沒辦法,這才找你救急。這時,他也大概弄明白怎么回事。他說我這人不笨但不擅交際,恐怕壞你事兒。趙穎青說我看你挺機靈的。他說聽說不少人搞三角戀,最后因愛成恨,搞得你打我我殺你,我要不要買個意外險啥的。趙穎青說你電視劇看多了,首先我不是他什么人,其次人家怎么說也是海歸,不是黑社會。話已至此,他只得表態(tài)說我都聽導演安排,不過提前說好了,我是群演水平,搞砸了可別怪我。
孫貴發(fā)已經(jīng)等在一碟鹽飯店,在樓上開了一個包間。這位海歸人士依舊西裝筆挺,容光煥發(fā),見張振安跟著進來,表情稍微有些錯愕,不過很快恢復正常。趙穎青以“朋友”的身份介紹了她的助演。孫貴發(fā)堆起假惺惺的笑容,主動伸出了手。在稍前商定的“劇本”中,張振安需要扮作一個克制而禮貌的“親密朋友”。不過,他在第一場戲便自作主張,臨時改動劇本,拒絕伸手作出回應。當看到孫貴發(fā)不自在,他肯定了自己的做法。幾番應付下來,毫無破綻痕跡。他越發(fā)得意,再次改戲,伸手摟抱假女友的肩膀。趙穎青被嚇到了,明顯抖動一下,在桌下踢加戲者的腳,警告他在別人面前放尊重點。
孫貴發(fā)問王媛怎么沒來,我很Like她。這位喝過洋墨水的男人喜歡在話語中頻繁穿插英文。趙穎青解釋說這幾天吃你的喝你的,她臉皮薄,不像我肉多臉皮厚,換個人還來敲你竹杠。孫貴發(fā)說這都是小Case嘛,都是應該的,就算錢阿姨不說,我們也是從小一個院子長大的嘛。接著,孫貴發(fā)又說這飯店環(huán)境Low菜也難Eat,不如換個地方吃西餐,你也Like吃西餐嘛。孫貴發(fā)掏出手機要給王媛打電話。趙穎青見了,起身去夠手機。張振安先前意識到自己表演過火,情緒正低落,見兩人拉扯難看,大個子似乎在故意摸女生的手,暗火頓起,起身拉假女友坐下來,說有話好好說,拉拉扯扯像什么。孫貴發(fā)說小張也一起去,不用你掏錢。他冷笑說我們窮學生待得慣窮地方,吃得慣臟東西,孫總你屈尊陪我們體驗生活嘞。孫貴發(fā)說這話過了啊,笑哈哈地坐下來,不再提換飯店的事,開始大談特談在國外生活讀書的經(jīng)歷。張振安聽得渾身不自在,待演說者停下來喝水,故意對身旁女生說人們習慣遷就假大空,孫總可謂深得其中精髓,你應該多多學習。孫貴發(fā)聽了直搖頭,說老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這人有個壞毛病,那兒有好吃的,聞著味兒就去了,誰讓咱有Money呢。說著,他講述了一件驅(qū)車跨境尋找美味兼旅游的故事。從參觀一所老教堂開始,他開始調(diào)侃天主教教義以及原罪,以自己不是天主教徒而沾沾自喜。張振安搶話問孫總做什么生意的。孫貴發(fā)說我做國際貿(mào)易,主要做進口。張振安問都進口些什么。孫貴發(fā)說什么賺錢做什么,比如你們可以接觸到的網(wǎng)絡設備,像Switch、Hub,都要從歐美進口。他說你這是合著老外賺我們的錢,我們國內(nèi)廠家也不錯啊。孫貴發(fā)說這種想法太狹隘,很Stupid,給誰不是賺錢,再說國內(nèi)技術真是Shit,跟國外不能比。他聽了心里很不服氣,說我們現(xiàn)在可能稍微差點,可是我們跑得很快,孫總可以考慮做一下出口生意,順便幫國家賺點外匯。孫貴發(fā)說老弟你還是太Young,想法還停留在小學生階段,生意不是這么做的。趙穎青說孫總你別聽他胡扯,他這人說話沒遮沒攔,你也別見怪。孫貴發(fā)說我了解你們年輕人,自以為通曉天下事,其實腦袋里No Anything,我也是這么過來的。
過了片刻,酒菜都上了桌。孫貴發(fā)拿著酒瓶說青青不會喝酒,你Friend能喝一點吧。趙穎青擺手說他也不能喝酒。孫貴發(fā)說Man哪有不會喝酒的。張振安說我就陪孫總喝一點。他不顧女生暗遞眼色,接過斟滿的酒杯。他起身說感謝孫總招待,先干為敬,一口氣將杯中酒喝干。孫貴發(fā)同樣喝光了杯中酒。孫貴發(fā)又要給張振安倒酒。趙穎青不讓,說他再喝要出事了。張振安正卯性氣說沒事沒事,自將酒杯伸過去。然后,他與孫老板又浮白一杯。這兩杯猛酒下肚,他有些吃不消了。孫貴發(fā)手上摶著酒杯,有意無意瞥他,似有相挑之意。他已是酒勁沖腦,再跟孫貴發(fā)碰干一杯。至此,他已是不勝酒力,腦袋暈轉(zhuǎn),趴在桌上稍息。孫貴發(fā)催促起來,說還要四四如意。趙穎青面上不好看,說你再逗他我就生氣了。孫貴發(fā)說男人哪能不喝酒,多練練就好了。趙穎青說練也要慢慢來,一下子喝那么多傷身體。孫貴發(fā)說小青你護短可不行,男人要在外面養(yǎng)家糊口的。趙穎青說你要實在想喝,我陪你喝,從桌下箱中取過一瓶白酒,打開瓶蓋,二話不說,對著嘴巴直灌。孫貴發(fā)先是假意相勸,見趙穎青真的開始喝酒,嘴里還說風涼話,再見她喝水似的兇猛勁兒,這才信以為真,連忙伸手奪瓶。等到他搶過瓶子,瓶中酒已經(jīng)告罄。孫貴發(fā)說小青你這是何必呢。趙穎青起身說孫總你隨意吧,我們先走了,明天上課不能送你,祝你一帆風順,生意興隆。
從飯店里出來,經(jīng)冷風一吹,張振安清醒了一些。趙穎青卻是不行了。沒走多遠,她便趴在欄桿上哇哇地吐了起來。不過,她的意識還算正常,還吐槽說好多好吃的也沒吃上幾口,吃下的還都污染環(huán)境了。張振安心里過意不去,說我們再去吃點什么吧,我請客。趙穎青點頭同意了。兩人來到西門外一家鴨血粉絲店,要了兩碗湯粉絲。趙穎青沒吃幾口,放下筷子說沒胃口。張振安問想吃什么,燒烤水餃也行。趙穎青說我想看《我的野蠻女友》,上次沒看完呢。她見男生猶豫,臉色頓時冷了下來。張振安只得表示贊成。女生見了,轉(zhuǎn)露喜色,再次拿起筷子。兩人吃完粉絲湯,徑往錄像店而來。張振安見女生走路搖晃,擔心有什么不虞,詢問問是否需要扶持一把。趙穎青沒有說話,卻一把抓住男生胳膊,緊緊地貼靠過來。張振安嚇得一跳,想要脫開束縛,而胳膊卻被箍得更緊,只得暫作放棄。他擔心道上遇到熟人,大家面子都不好看,委婉地提出自己擔憂。趙穎青瞪著一雙醉眼,說你干嘛喝那么多酒。張振安說我既然出場演戲,總要像點樣子。趙穎青說所以你就自由發(fā)揮,丟人現(xiàn)眼,我看你就是人家耍的猴子。張振安反駁說我們成功離開魔窟,演出算是完美謝幕才是。趙穎青說你還好意思說呢,要不是我給你擋著,孫貴發(fā)能喝你上醫(yī)院去。張振安說我們回去繼續(xù)跟他拼,我不相信兩個喝不倒他一個。趙穎青說你想死還要拖一個,想謀殺女友早點說。張振安聞言越發(fā)不自在,使力收縮肩膀,說你好點了吧,給人看見真不好。趙穎青沒再說什么,終是松開了手臂。
錄像廳女老板還認得再次光顧的客人們,面露警惕之色,說你們又到我這兒醒酒來了。張振安說我們今天真來看電影的,麻利地掏出鈔票,拍在柜臺上。老板猶不放心,說你們不要把我這兒當旅館。趙穎青說你這里有什么好的,破沙發(fā)多少年沒洗了。女老板頓將聲調(diào)提高數(shù)個級別,說要不是你們這些人給我天天糟蹋,我這兒能有什么臟的。張振安連忙道歉,陪送好話。女老板到底是見過世面的,沒跟鈔票過多計較,陪客人選好光碟,還將兩人帶進走廊盡頭的那個包間。趙穎青精神有些萎靡,影片播放沒幾分鐘,便靠住男生肩頭睡著了。張振安僵硬地挺住身子,不敢隨便亂動。影片播放近半,趙穎青突然跳站起來。張振安早有準備,夠住腳下垃圾桶送湊過去。趙穎青對著垃圾桶嘔吐一陣,舔了舔嘴巴,說我冷了。張振安建議說要不我們回去吧,別凍感冒了。趙穎青說我心里難受,再躺會兒吧。張振安脫下外套,蓋在女生身上。影片將盡的時候,趙穎青的手機響了。她摸索半晌,接通了電話,是王媛打來的。
兩人離開錄像廳,走向校園。雖是并肩而行,卻是一路無語。接近宿舍區(qū)大門,趙穎青說我問你個事兒,卻是半晌沉默。不過,她最終還是開了口,問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張振安搖頭表示沒有。女生沉吟片刻,又問你心里有什么人了,見男生沒有搭話,追問是那個娜娜嗎。張振安想了想,回答說不知道,可能算是吧。趙穎青不再說話了,一直到分手離開。待女生宿舍樓隱去了女生的身影,張振安的心頭像是卸下了沉甸甸的包袱,一下子覺得輕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