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上的《世界短篇小說精選》,張振安靠在床頭,閉上眼睛,回味書中雋永的文字,享受想象與思索帶來的感動。蓋勒斯弟弟彷佛正盯著他,眼神樸實而真摯,對他說:“我寧可餓著肚子,也不用劣等皮子給客人做靴子。我們熱愛我們的靴子!”不過,執(zhí)拗與批判的習(xí)性叫他很快犯了挑剔的毛病。老鞋匠看起來偏執(zhí)而愚蠢,跟職業(yè)操守似乎沒有多大關(guān)系。讀者容易被標(biāo)榜自我犧牲的故事感動,這是人性慣性索取與自我意識在作祟。當(dāng)然,人心向來具有趨利性,故事也有虛構(gòu)成分,不能完全恰當(dāng)?shù)乇磉_真實的人性。于是他最后認為,活得更聰明、更圓滑才是正常人該有的生存姿態(tài)。在另外一個故事里,一位絕代風(fēng)華的少女帶著疲憊與幽怨嫁給了一個粗俗卑劣的丈夫,直到紅顏老去。這是一個令他感到扼腕的故事。他認為小說作者殘忍且可笑,惡作劇式的構(gòu)思編排完全缺乏合理性,難以令人信服。造物主將人類限制在宇宙的囚籠里,賦予人類生存與探索的欲望。文學(xué)家們拿胡編亂造的故事來折騰同類,譬如動物園的大猴子欺負小猴子,沒有比這個更可笑、更可嘆的。他不禁哀嘆生命的存在終究卑微且無趣,完全是在浪費時間。在這煩擾的世間,每個人看起來都活得熱鬧且毫不相同,然而終究是徒勞的。自然的真理隱藏在無邊的虛無中,可認知的宇宙之外一定存在更為廣闊的未知空間。生命在無謂的燃燒中走向消亡,不過是一粒粒正在湮滅的灰塵,到頭來無非是空無一物罷了。
“啊,我終究是一具只會吃喝拉撒的行尸走肉!即便可以預(yù)見,又能怎么辦呢?”他想得越多便越苦惱,便索性什么也不想了,拿被子捂住腦袋。過了片刻,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對人生問題的考量似乎已被朋友文安同化。這些人生價值觀極為消極,像是一具干癟而丑陋的腐臭古尸,他的思想正走在一條充滿荊棘與崖道的危險山路上。他正思考如何解決難題,肇事者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在床邊,拿起那本厚厚的小說書。
“你這是在思考人生,還是躺化涅槃?”文安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
他一把掀開被子,坐了起來,“請把您的破書還有您清閑的屁股一并挪走!”
“這是赤裸裸地過河拆橋,”文安夾起書本,站了起來,指了指里面上鋪垂下的一只大腳,“這位仁兄是誰,為何睡姿如此銷魂?”
“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羨慕他?!?p> 文安踱步過去看了一眼,確認那人是老金,“他怎么跑你們宿舍來了?”
“海浪潮頭送上岸一只塑料瓶子。請問,這只瓶子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瓶生體會?”
他的朋友露出別有意味的笑容,“這是打算跟我談因果關(guān)系?”
張振安揉了揉干澀的眼睛,“據(jù)當(dāng)事人稱,宿舍有人玩撲克牌,很是擾民,影響睡眠質(zhì)量,于是乎,看中我們這方風(fēng)水寶地。如此現(xiàn)場報道,您老還滿意?”
“要有這樣當(dāng)現(xiàn)場記者的,攝影師都得罷工,”文安翻了翻桌上的課本,“你們宿舍人呢?”
“我想打球的打球,上網(wǎng)吧的上網(wǎng)吧,剩下還有活人的話,我猜不是去圖書館就是約妹子出去了。這樣的現(xiàn)身說法,您老還滿意?”說著,他又躺了回去。
“你這是T病毒變異了?很有必要帶你出去放放風(fēng)、殺殺毒,”文安拍打朋友的被子,“起來吧,還需要本老爺給你開牢門?”
朋友兩人在西門口坐上733路公交車,往市中心而來。目的地是軍人俱樂部。這是一個學(xué)生們喜歡閑逛的好去處,聽起來是個閑人免進的地方,事實上僅是開發(fā)在軍區(qū)地皮上的三產(chǎn)而已。隨著市場化大潮的推進,這處位在市中心的地面上如雨后春筍般建起了書本批發(fā)市場、電器商城、電影院、KTV、溜冰場等等,臨街各種大小商鋪鱗次櫛比,吃的用的玩的一應(yīng)俱全。對于囊中羞澀的窮學(xué)生們來說,書本批發(fā)市場是打發(fā)時間的最佳地點。市場中各類書籍兼?zhèn)洌闶菆D書的大雜燴,零賣批發(fā)都可以成交。如果看到中意的書籍,口袋里的鈔票足夠應(yīng)付的話,顧客可以用比新華書店便宜的價格購置下來,批發(fā)的優(yōu)惠力度更大。每個攤位老板都可以拍著胸脯宣稱,所有書籍都是正版,絕對童叟無欺。
朋友倆下了公交車,便直奔書本批發(fā)市場,在樓上樓下到處轉(zhuǎn)悠。因囊中羞澀,即便看到中意書籍,他們也不敢隨便出手。在翻書的時候,文安的老毛病又犯了,再次提到了趙穎青。他似乎已經(jīng)忘了朋友的忌諱,他們?yōu)榇唆[過不止一次的矛盾。
張振安憋著嗓子應(yīng)道:“她是將軍,我們是小兵。將軍揮舞霸權(quán)大棒,小兵終究是奔在前頭的炮灰?!?p> “小兵也有當(dāng)將軍的可能,到時你們也就平級了,”文安放下手上的書籍,“生活就像打漁,不能輕而易舉就放下漁網(wǎng)。另外,一個不愿修漁網(wǎng)的漁夫是吃不上大魚的。要不要我給你出點主意?”
張振安不覺好氣又好笑,“盡請大師指點一二?!?p> 文安停下尋看書本的動作,一臉認真地盯著朋友,好像對將要說出的話非常重視,“現(xiàn)代人大體上有個共性,幼稚膚淺卻自命不凡。男人是這樣,女人也差不多。一個聰明的女人以女人自居而時常表現(xiàn)得自命不凡,一個愚蠢的女人不以女人自居而依舊自命不凡。趙穎青嘛,顯然屬于前者。”
“不敢茍同,就沒什么特別的?”
文安一邊往書攤外走,一邊繼續(xù)說:“特別的嘛,比如男人心目中的完美女人。這樣的女人一定是克制的,或者說是謙遜的,類似儒者風(fēng)范。這樣的女人行事時既能照顧自身利益,又能掌握恰到好處的分寸,類似對中庸之道的拿捏?!?p> “大師說話一套一套的,怎么像剛從書上背下來,”不滿者輕蔑地笑了起來,“您說的這些廢話,好吧,您的理論可有實踐指導(dǎo)?”
文安走在前頭,好像沒察覺到朋友話中的嘲諷意味,自顧著繼續(xù)說:“完美女人就像是純粹的水,只存在于理論當(dāng)中,就像純度中一到零的距離,只能無限接近,永遠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p> “說了半天,沒聽明白你到底想說什么?!?p> “理論可以指導(dǎo)實踐,這是真理,無可辯駁,”文安回看朋友一眼,“兩個人談戀愛,生物性的東西沒什么好講的。從發(fā)展規(guī)律上來說,兩種勢力建立某種關(guān)系,必然會產(chǎn)生地位上的錯位。兩性關(guān)系也是同樣的道理。為什么會產(chǎn)生錯位?是因為資本。什么東西可以作為資本?比如女人以女人自居,比如經(jīng)濟地位,比如性格碰撞產(chǎn)生的心理落差。女人如果善用作為女人的資本,而你一無對策的時候,你的悲劇地位就無法避免了。”
“有何錦囊妙計?”
“一個聰明的男人懂得如何在兩性地位上爭取主動,如何爭取主動?很簡單,首先堅守陣地,其次展示長項,最后盡可能暴露對方的短處?!?p> “這個跟耍弄權(quán)術(shù)似的,都快搞成階級斗爭了!空想主義,徹頭徹尾!您自己還是光棍一條呢!”
文安沒有回應(yīng)朋友的質(zhì)疑,不過也中斷了理論教學(xué)。在另一個書攤看書的時候,他問他的朋友:“我聽說,晚上沒人上活動室去了?”
“你說對了一半,”張振安說,“那個人不讓嘛!男生晚上活動室打球看電視,她嫌聲音太吵,影響別人學(xué)習(xí)。女生倒是有幾個,男生也沒說不能去。我肯定不去,我每晚都要陪你浪漫到死的?!?p> “我覺得你可以去,”文安說,“順便提醒一句,我在生物學(xué)以及心理學(xué)上都是正常的,請不要跟我套這種近乎?!?p> 兩人在市場里逛了一個多小時,看到不少感興趣的書籍。要出來的時候,文安出手買下一本莫里亞克的小說。
兩人回到公交站臺,打算乘車回校。這時,張振安看到人行道上走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這女孩看起來年紀相仿,中等個頭,穿著打扮時尚前衛(wèi)。她高盤著發(fā)髻,上身是白色羊毛衫,套穿吊帶牛仔褲,耳朵里塞著耳機,一邊走路一邊翻看手機。他抵靠朋友的肩膀,示意有美女可觀。文安笑而不語,待女孩走到身前,卻突然伸腿擋了一下。這個輕佻的舉動嚇得朋友一跳。女孩顯然也被驚到了,瞪大眼睛看過來,其緊皺的小臉很快化開如桃花盛開般的笑靨。
“啊哈,你,你,你----文安!”女孩跳起來拍打文安的肩膀。
此人正是寧靜,文安返校時在火車上認識的女孩。一番寒暄后,文安介紹了他的朋友。寧靜上下打量初識者,笑問你們學(xué)校是不是集中營。文安說要看怎么想怎么算了。寧靜說我看肯定是的,不是帥鍋不讓進。文安說歡迎隨時來集中營參觀游覽,順便領(lǐng)一個回去。女孩樂得咯咯直笑,說我還想批發(fā)一打,不知道讓不讓呀。寧靜邀請男生們上工作的地方坐一坐。文安說你朋友好像不待見我,我需要化妝打扮一下么。寧靜氣鼓鼓地說求求你快別提他,我都要氣爆了,生意不管不問,整天跟狐朋狗友花天酒地,現(xiàn)在也不知躲哪鬼混,我正準備上天入地薅他去呢。文安說不能耽誤你辦正事。寧靜說我遲一個小時薅他,就能多活一個小時,不對,至少兩個小時,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說你們是來救命的,天靈靈地靈靈,哈,天上掉下兩個大帥鍋。
寧靜工作的發(fā)廊名叫“心晴發(fā)屋”,離軍人俱樂部不遠,在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上。這條街道離市中心廣場不遠,兩邊都是裝潢別致的各式店鋪。從外面看過去,這家美發(fā)店門面設(shè)計時尚大氣,店牌制作精良,鏤雕的“心晴”活潑靈動,外沿裝點霓虹燈,與街道的整體風(fēng)格算是水乳交融。推開發(fā)廊玻璃門,可見內(nèi)部不甚闊大,設(shè)計風(fēng)格簡約而新潮,頗具硬朗明快的風(fēng)骨。發(fā)廊員工都是歲數(shù)不大的年輕人,系著統(tǒng)一樣式的黑底繡字圍裙。一個打著粗大耳釘、一頭紅短發(fā)的女孩子正在為店里唯一的客人理發(fā),兩個男孩子倚在一旁,見寧靜進來,紛紛打招呼,稱她為“靜姐”。寧靜說我不在你們又開始偷懶了。一個男孩子笑應(yīng)說我們也不能學(xué)你,資格不夠啊。另一個男孩子迎靠上來,模樣頗為干練,客氣地問兩位是來剪頭的。寧靜為這個被稱為小胡的年輕人介紹了她的朋友。接著,她帶領(lǐng)客人們參觀這間發(fā)廊。她稱呼其為“工作室”。她首先介紹前面的工作區(qū)域,然后穿過一小段走廊,來到盡頭處。這里除去一方洗漱池,別無他物。文安敲了敲一旁緊閉的房門,問這里干嘛的。寧靜將兩眼一眨,說你猜。文安說我猜你是屋主人。寧靜打了個響指,說有興趣參觀嘛。文安說客隨主便。寧靜掏出鑰匙,打開房門。房間里非?;璋担瑢庫o打開了電燈。整個房間頗為狹長,比外面工作間稍微窄小一些,貼北墻放著一張小床,生活用具、貨架、堆砌的紙箱到處都是,塞得小房間滿滿當(dāng)當(dāng)。寧靜將床上散放衣物收拾進床頭簡易衣柜,未疊的被子也稍稍整理一下。床頭小柜上除了一些女性化妝用的瓶瓶罐罐,另有一臺筆記本電腦。文安在電腦前坐下來,問你還玩上網(wǎng)么。寧靜說我晚上一個人無聊,上網(wǎng)看看電影聊聊天,又補充說這是老板淘汰的舊東西。兩人頭靠頭,擺弄電腦互加QQ好友。小胡走了進來,說靜姐我拿一瓶摩絲。寧靜提醒說你們稍微控制一下劑量。小胡將東西拿手里卻不離開,問陳老大什么時候回來。寧靜說他喝死在外面才好呢,我也能解脫回家了。
寧靜向訪客們傾訴她的苦惱,從“工作室”經(jīng)營難處到老板陳予杰干過的荒唐事,從來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到此時的失意沮喪,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張振安躁意漸起,見朋友有些樂在其中的意思,也不好意思說什么,只得強行忍耐。過了片刻,門外響起似是熟人進店的說笑聲。寧靜起身說:“混世魔王回來了!”話音剛落,虛掩的房門被猛然推開,一個人撞了進來,歡快的聲音隨之震響:“老板娘,我回來了!”這是個年輕的男人,長得人高馬大,披散一頭長卷發(fā),相貌俊美不凡。他見屋內(nèi)另有兩個男人,稍稍發(fā)愣,說你有朋友啊,不顧旁人在側(cè),上來摟抱寧靜,渾身上下酒氣逼人。寧靜推開輕薄者,作色說姓陳的你再胡鬧,我踹你了啊。這人正是發(fā)廊老板兼寧靜職校同學(xué)陳予杰。陳予杰腳下一個趔趄,不怒反笑,說你要攜款潛逃,我上哪薅你去,我這兒每天不少營收款。寧靜說你快得了吧,你每天有多少營收,還要我給你抖出來,你就吹牛有本事,你還知道有這個店,繼續(xù)出去玩唄,手機盡管關(guān),急死我你就滿意了。陳予杰說不是小柯過生日嘛,點了幾個來勢的,旁人都去,我不去也不好嘛。寧靜說我不想再聽你混賬話,你給我出去,我這接待朋友呢。陳予杰說別的男人能進來,我為什么不能,困死我了,說著擠開女人,倒在小床上,假意打起呼嚕來。寧靜強要拽男人起身。陳予杰賴在床上不動,說我睡一次老婆床怎么了。張振安頗覺尷尬,拿眼睛覷看朋友。文安率先往門外走。寧靜見了,丟下陳予杰,說你們還沒體驗我手藝,怎么就要走了。文安說我們頭發(fā)不長,下次再來吧。寧靜說我這兒挺亂的,這個渾人又回來了,那就請你們下次再來玩吧。
寧靜將客人們送出門外,揮手道別。這時,陳予杰從發(fā)廊沖出來,一改稍前輕佻放蕩的模樣,怒氣沖沖地說我看這人哪里見過,原來大學(xué)生啊。文安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陳予杰甩手說別跟我來這套,我一點也不好,你來我這兒干嘛。寧靜一邊抓緊陳予杰一邊說這是我朋友,你說話注意點。陳予杰說這人沒皮沒臉,跑來勾引我老婆,我還要怎么說話啊。寧靜有些急了,跺腳說你現(xiàn)在給我進去。陳予杰說這是我地兒,我愛在哪兒我說得算。寧靜紅了臉,推了男人一把,說算我不認識你這個人,我要收拾東西回家,說罷摔手進去了。陳予杰見狀,慌里慌張地跟進了門。
朋友兩人相互望了望,都沒有說話,往公交車站而來。走了一陣,張振安有心撫慰朋友,嘆息說:“石榴裙下是非多,尤其是好看的石榴裙?!?p> 文安立刻予以回應(yīng):“雄性動物在兩性問題上容不得沙子,甚是你死我活,一點也不奇怪?!?p> “那么,作為雄性動物,你準備如何應(yīng)對?”
“你弄錯了,跟我毫無關(guān)聯(lián),”文安頓了一頓,“天上的云,水里的沙,沒什么好說的?!?p> “我認為,你這前后是個悖論,”張振安說,“不如我們回去看看情況,爭取把你的雌性奪回來?!?p> “你完全沒明白我的意思,他是他,我是我。我不受生理習(xí)性驅(qū)動個人行為。君子非禮勿視,非禮勿動。請不要活得像個動物,那么的偏執(zhí)、野蠻與猥瑣?!?p> “文哥,你又來了!這樣搞下去,你完全有理由做個有理想、有原則的光棍,我看也挺不錯的?!?p> “你不用嘲笑我,一點兒也不奇怪,”文安無奈地搖了搖頭,“大家都在此山中,還是各掃身前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