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大媽媽消失在不遠處的一道屏風后，張振安再也坐不住了。他倏地站起來，便欲離去。趙穎青問你干嘛去呀。張振安說你這戲場比坐牢還難受，我出去透透氣。趙穎青說我還沒說你呢，你這人怎么一點默契也沒有。張振安說你大媽媽就差指著鼻子告訴我你配不上我們家閨女，我看我們是舒克貝塔散伙記，你大媽媽瞧不上我們這些沒喝過洋墨水、家里條件又不好的，鐵了心把你往孫老板這些社會精英懷里送呢。趙穎青說她說她的你演你的，兩不相干，我的事我自己能做主，你瞎掰扯什么呀。張振安說我看孫老板兩眉逆生，口角下垂，面含煞氣，必定小雞肚腸，還大男子主義，說不定還有家暴潛質，你以后可得小心了。趙穎青斜眼瞪看男生，說大師你看我是克夫命還是旺夫命。張振安拿起桌上包裝盒，大略看過，又推給了女生。趙穎青問這是什么意思。張振安說你快收起來，一會給你大媽媽看見了。趙穎青說手機送給你的，干嘛我收起來。張振安說我看還是免了吧，窮鬼用不上這種高檔貨。趙穎青說你別蹬鼻子就上臉，記住你演什么角色，別給我找麻煩就行。張振安說情侶是假的，手機卻是真的，這事就像平行世界，根本聯(lián)系不到一塊兒。趙穎青說你先拿著做做樣子，等大媽媽走了，剩下的事以后再說。
大媽媽回來后也沒落座，說穎青你先坐會兒，我跟小張出去談談心。趙穎青一聽緊張起來，說你跟他有什么好談的，這人脾氣拐著呢。大媽媽說你別護著他，他也不是小孩子，這點分寸都拿捏不了嗎。張振安見話已至此，只得起身說沒事兒，我去去就來。趙穎青將假男友胳膊拽住，哀求說有什么事不能對著我面說的。大媽媽說關于責任與理想，你別著急，我也會單獨找你談的。
張振安跟在大媽媽身后，離開了餐廳，沿著人行道緩步而行。此時，夜幕已降，街道上人來車往，四周高樓林立，處處燈火輝煌，盡顯城市中心的繁華氣象。張振安始終落后大媽媽半步。大概走出數(shù)十米遠，大媽媽突然站住，拿犀利的目光直盯過來。
張振安見此反而輕松一些，強笑著說道：“您有什么交代的，盡管吩咐，我照辦就是了?！?p> 大媽媽起步繼續(xù)前行，開口問道：“小伙子，你了解我們家穎青嗎？”
張振安努力思考該說的話，卻摸不出什么頭緒，“我不太明白...可能我們相處時間不是太長，不過...”
大媽媽擺了擺手，“這么跟你說吧，我們家穎青表面上有些男孩子氣，大大咧咧的，其實是個很傳統(tǒng)的女孩子。她做事很有主見，這點像她爸爸，有什么想法，自己拿定主意，憋在心里，從來不跟我們說?！?p> “干大事就得蘊藉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趙書記沒問題的，你們放心好了?！?p> 大媽媽點頭表示認可，“你應該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吧？”
“大概知道一點，趙書記不愿跟我多說。”
“小伙子，你上來一點，”大媽媽說，“不管穎青有沒有跟你提過，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跟你講一下。我們家穎青七歲的時候，她媽媽因意外去世了。這個事情對他們家包括對我本人都有著重要的影響。她爸爸疼愛這個女兒，不想再要孩子。我無條件支持她爸爸的決定，把這個孩子當成自己親生女兒來養(yǎng)，甚至比親生女兒還要親。小伙子，我相信你能理解這層關系?！?p> “您肯定付出不同尋常的努力與艱辛?！?p> 大媽媽的面色越發(fā)嚴峻，“我的事情并不重要，不是你我一大一小談話的主題，”頓了一頓，“看得出來，我們家穎青很喜歡你。”
“我們相互欣賞，相互喜歡，不然的話，也不會有心走到一起?！?p> “不，不是這樣，”大媽媽搖了搖頭，“一個女孩子真心喜歡一個人，她的每一個眼神都在寫情詩，每一個細小動作都在唱戀曲，那是花園里盛開的牡丹花，黑夜里舞蹈的螢火蟲?！?p> “可能我跟她待一起比較久了，習以為常了吧。趙書記那么優(yōu)秀，有時候有些內斂，她不喜歡太過親密，所以...”
“不是這么說的，”大媽媽打斷了男生的話，“愛的感應應該是相互的，就像兩團纏繞的絲線，相互撫摸，相互糅合，那種畫面才是諧美的。如果一邊是柔軟的絲線，另一邊卻是不會拐彎的直條，別扭的感覺就出來了。”
“我不明白您想說什么？”
“小伙子，你不要跟我裝糊涂，”大媽媽的目光像是能夠穿透一切，“你老實回答我，是不是還有別的女朋友？”
假男友不禁面熱心跳，“我...真的不明白您在說什么！”
大媽媽冷笑一聲，“張先生，你的私人生活我本來無權過問，但是，這涉及到我女兒的人生前途，這個問題就很嚴重了。我希望你能體會一位母親的心情，”語氣明顯地嚴厲起來，“我不管你腳踏兩條船，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對我女兒虛與委蛇，請你立刻告訴我女兒你真實的想法，并離開我的女兒！”
張振安稍作沉吟，小心應道：“可能我不太善于表達內心情感，畢竟我跟您第一次見面。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請盡管批評，我一定改正就是?！?p> 大媽媽臉色數(shù)變，稍轉柔和，“從小到大，我女兒都非常優(yōu)秀。上了高中以后，可能我們工作太忙，也太過相信一個孩子，疏于對她的照料，成績才會有所下滑。有句俗話說得好，亡羊補牢，為時不晚。我和她爸爸對她接下來的人生道路有著明確的規(guī)劃，我們有能力也有信心，這是任何外人都影響不了的！”
“我能明白你們作為父母的心情，只是趙書記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聽說國外生活也很辛苦，你們征詢過她的意見了？”
“張先生，人活在世上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你覺得活著很輕松，必定有人在替你負重前行。你知道我們家穎青小時候的夢想嗎？她想上的是牛津，她有這種覺悟！她小時候年年大隊長、班長，十歲考了托福，從來沒給我們惹過麻煩，這樣的孩子怎么會沒有這種覺悟？”
“我覺得吧，別人的想法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趙書記她自己的想法。要是她不想出去，你們拿刀架她脖子估計也行不通啊，”張振安稍作停頓，“如果她真有留洋的意愿，我想我們大家都應該支持她?！?p> 大媽媽面露喜色，“你的意思是，你不反對我們家穎青出國留學？”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相信，每個人都會理解她自己的決定?！?p> “年輕人的想法太過理想化，有人常去扶一把，才不至于偏離航道，”大媽媽再次停下步子，“小伙子，有心眼不算是壞處，但是你必須擔負一個男人的責任。我要重點提醒你，我不希望你辜負我們家穎青，更不希望我們家穎青聲譽受到損害。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出了什么差池，我不會饒了你的！”
往回走的時候，大媽媽向年輕人暗示門當戶對的必要性以及合理性，還分享了當今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前景，提供了一些就業(yè)方面的建議。趙穎青見老小兩人先后進來，氣洶洶地站起身，說你們是不是準備把我扔這兒不管了。大媽媽問還要吃點什么，見沒人響應，直接上吧臺結賬去了。趙穎青拉住假男友先出來，打聽跟大媽媽交談的內容。張振安說你用腳丫子都能想得出來，反正我是被烤熟了。趙穎青問那你把我賣了沒有。張振安說拿真手機換假女友，你會怎么選。趙穎青說我沒跟你開玩笑。張振安說我還沒殺人放火，就要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了，我的委屈跟誰說去。趙穎青沒再追問下去，說我不理你了，我問大媽媽去。
在賓館門前停下車，大媽媽說小張你先回去，我跟穎青說幾句體己話。張振安凝望小車消失在通往停車場的路口，自覺如劫后重生，不覺啞然失笑。他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了宿舍。宿舍里只有老翟一個人在，抱著二郎腿，正在觀看來自寶島的熱門綜藝節(jié)目《我猜猜猜》，聲音開得很大。他喝令舍友調小音量，見沒獲理睬，只得自己上手去辦。老翟上下打量舍友，說這身皮真不賴，我還以為港臺明星亂入了。他問你怎么不跟老金上網(wǎng)吧瀟灑的。老翟說練級太費勁，還要充點卡，伸手去掏舍友腋窩夾著的盒子，問你又撿回來什么寶貝。張振安躲閃過去，將盒子扔在床上，說我剛在湖南路買個新手機，免費送你，你要不要。老翟嗤笑說你TM標準窮光蛋一個，跟我擺什么譜，又說我沒錢還書了，快幫我還書去，再借兩本回來。張振安說你都窮到這個份上，還不把租書押金拿回來，打算明天做狗嘴結扎手術，從此不過了么。老翟得意起來，說哥們兒今天最后五毛錢給家里打電話，老媽子同意提前撥款，我TM明天就得救了。
張振安陪舍友看了會綜藝節(jié)目，又翻了會小說書，夾上新手機，提前往活動室而來。到了以后，他發(fā)現(xiàn)只有王媛和小袁在座，各占據(jù)大桌子的一頭。王媛一臉什么都懂的表情，笑問人呢。張振安擺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王媛說我以為你們整晚都會在一起。小袁插話說自習室嚴禁大聲喧嘩，辭色都很嚴厲。王媛吐了吐舌頭，伏桌繼續(xù)看書。張振安欲反唇相譏，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又給咽了下去。他坐在沙發(fā)上翻看雜志，頗覺無聊，離開活動室，在小樓門前徘徊消悶。不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趙穎青從黑暗中走了過來，便迎了上去。女生猛地縮身站住，顯然是被嚇到了。不過，她很快認出來人，說你干嘛躲外面嚇唬人，又問還有誰在活動室。他回答說你閨蜜還有京巴在。趙穎青提醒說不準隨便給人亂起外號，想要進去，不過又退了回來。
“我今晚跟大媽媽吵架，她從來沒有對我這么兇過?！壁w穎青告訴男生。
說話的時候，兩人已經(jīng)離開小樓，漫行在樹影紛錯的校園走道上。這晚的月色較為清朗，四下景物大體可見。眼前像是展開著一副靜好的風景畫，路燈在畫面上投下一塊接一塊越來越小的黃色光斑。
“你大媽媽也是為了你好。”張振安安慰女生。
“強干別人意志有什么好的？如果說有點好心的話，我寧愿不要這種好處！”趙穎青的聲調明顯急促起來，“你為什么什么事都跟她說？你可以不喜歡我，這是你的自由和權利！可是你為什么要告訴她？我們事先說好的，你不能破壞游戲規(guī)則！”
“趙書記，你別生氣，我沒有那么愚蠢，那是她自己亂猜的。你大媽媽很會說話，也很現(xiàn)實，不過我應該都兜住了，”男生稍作停頓，“我告訴她，喜歡一個人不一定非要表現(xiàn)在臉上，還有身體動作上，尤其在那種憋死人的環(huán)境下?！?p> “大媽媽說我就像...像那種女人，說我不要臉。你說，我做錯了什么，我...我下賤墮落嗎？我逼誰什么了？她干嘛要用...用那種語氣指責我？她只愛她的面子，她不是我媽媽！也許，正因為她不是我媽媽！”女生越說越激動。
“趙書記，你也不用多想，”他向女生投去撫慰的目光，“當憤怒支配情緒，人總會說一些奇怪的話，做一些奇怪的事，這很正常。你沒必要生氣，可以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
趙穎青瞪眼說：“你到底是哪一邊的！才見她一次面，哦，我差點忘了，她請你吃了一頓飯，還送你一部手機！”
“對長輩給予足夠的尊重，這是傳統(tǒng)美德啊。非要分個子卯寅丑，我肯定不會站她那邊，”張振安從腋窩下抽出裝有新手機的盒子，“這個還你，我的出場費沒那么貴?！?p> “我要那么多手機干嘛！我不做生意，也不養(yǎng)小三，我連男朋友都沒有，有一個還是假的！”趙穎青的嗓音都變了，“你干嘛跟他們一樣，都來逼我呀！”
他只得收起手機，“對不起...好吧，我們下次再談?！?p> “不行，現(xiàn)在就說清楚！”趙穎青說，“我想過了，手機就當你的勞務費。人手一部手機是大勢所趨，你早點用也不壞事，挺方便的，不會有事找不到人，不用打啞謎，打電話也不用擠電話間了。”
他表示反對：“絕對不行，本來就是幫忙的！就算有所表示，跑龍?zhí)啄昧酥餮莸腻X，怎么也說不過去?！?p> 趙穎青握緊了拳頭，眼中已有淚光閃動，“你今晚非要跟我掰弄這個事，是吧？”
“我建議，我們暫時求同存異，”女生可憐兮兮的樣子叫他心疼，他手指不遠處進入運動場的偏門，“要不，我們進去散散心？”
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運動場上人跡疏寥，不過四周角落里流連一些成雙成對的情侶。兩人沿著跑道邊上行走。趙穎青首先開了口，嘆息道：“有時候吧，壓力好大，心好累啊，好想找個人靠一靠。”
他故意問：“那你決定接納海龜了？”
女生回應說：“我不會喜歡他的，就像你討厭我一樣?！?p> “我沒有討厭你，”他予以否認，“你不用小瞧自己，你那么優(yōu)秀，沒人討厭你，除非那是女人，而且心懷嫉妒?！?p> “從你嘴里說出來，挺不可思議的?！?p> 剛剛走出半圈，女生便覺得有點累了。他們離開跑道，轉上一側的露天看臺?？磁_的角落里依偎著一對情侶。兩人選擇另外一邊的最高處，并肩坐了下來。面對著空寂的操場，久久無人開口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穎青手指整個操場，幽幽地開口說：“人心有時候就像這樣，空得什么都沒有。將來要是老了，要死掉了，記憶中不是干燥無趣的沙漠，而是充滿陽光的草原，那就死而無憾了?！?p> “我相信，每個人心里都會住著特別的人，不會衰老，不會消亡，融結成為生命長河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直到干涸的那一刻?！?p> 趙穎青溫柔地瞥看身邊男生一眼，又將目光轉向遠處，“不知道我死了以后，會留在誰的記憶里?！?p> 他的心頭好似閃過一道閃電，突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他想到了那個春天里的夜晚，他曾與少女許梅進行過一場特別的交談，地點也在校園操場上。他感到整個胸膛瞬間被柔情蜜意給填滿了，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覆在女生撐著臺階的小手上。趙穎青將手縮回一半，反手抓住男生手指，引導手背輕輕貼臉龐。過了半晌，她柔聲說這樣真好，沒有得到回應，起身看過去，注意到了對方眼中的淚光。她凝住不動，怔怔地望了片刻，將臉湊上來，吻了一下男生臉頰留下的淚水。男生打量女伴，將臉貼過去，回吻了她。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時間仿佛停滯了一般。過了片刻，他們像是雙雙遭到電觸，幾乎同時將手彈開。
過了半晌，趙穎青說：“跟我說說你的日記吧，我想聽?！?p> 男生應道：“上中學那會，我喜歡班上一個女孩子，暗戀那種。后來，那個女孩救人淹死了，我也有責任，”說開了話頭，他的傾訴如水泄。他第一次向別人完全敞開了心扉。
女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是說，你遇上了一個跟她長得很像的人？”
“這是個惡作劇，”他嘆息一聲，“或許，她是老天派來懲罰我的。”
“那---你為什么改變主意了？”
“非要說像與不像的話，她外在比較像，你內在比較像，”落寞者將目光投向遠方，“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兩廂過客，何必戚戚?！?p> “我明白你的意思，”女生說，“不過，我不喜歡當備胎的感覺?！?p> “你是你，她們是她們，已經(jīng)都過去了，”他看著眼前女孩的眼睛，“其實，我挺喜歡你的，就怕門不當戶不對，自己高攀不上?！?p> “你可要想好了，不準欺負我，”女生握著男生的手，十指緊緊相交，“不準跟任何人說，包括文安。”
男生點頭說：“我知道，”轉而又覺得不對，“為什么呢？”
“費老師開會說過，都忘了嗎？‘大一大二不允許，大三大四不提倡’。還剩一段時間，至少堅持到大二結束，”女生的臉上像是盛開了嬌羞的花，“以后人家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是你追的我，好不容易追上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