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離城市喧囂的日子里,張振安嘗試通過勞動與寫作來修復(fù)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以淡化痛苦的記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他不無悲傷地認為,天地間的法則就是如此,滄?;蜃兩L铮邩腔驓w塵埃,人心差不多也是一樣,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罷了。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他不再頻繁地從噩夢中驚醒。他開始相信生活終將如料想的平靜下來,回歸“精神上的奇點”。這個名詞為他所臆造,他認為可以形容那個他希望企及的理想狀態(tài)。在入夏前,他創(chuàng)作完成人生第一篇中篇小說,小說篇名《光痕》,共有四萬多字,描寫的是一個患有腿疾的少年前往遠方國度尋找光之騎士的故事。此外,他還創(chuàng)作了一些詩歌類的作品,全都謄錄在一本新的日記本里。長達兩百多天的居家生活,他關(guān)掉了手機,戒掉了網(wǎng)絡(luò),極少與家庭成員以外的人交流,與那個曾經(jīng)熟悉并樂在其中的外部世界徹底斷掉了聯(lián)系。在家有農(nóng)事的時候,他開始承擔(dān)起作為家庭一份子的責(zé)任,積極參與其中,不再與小時候那般投機偷懶。
在這段時間,家里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在七月一個烈日炎炎的下午,舅爹悄然離世。老頭兒中午喝了點稀粥,睡過一覺,再也沒有醒過來。一家人頓時深陷悲痛之中。母親撲在死者床上,舅媽跪在床下,女人們放聲哭泣的模樣有些滑稽。張振安不認為這有什么好難過的,倒是覺得老頭兒終于得以解脫,算是一件幸事。在他看來,老人臥床兩年,活得毫無體面,還不如一個活蹦亂跳的畜生。在老頭尚未去世前,張振安多次隨母親前去打理照料。他永遠不會忘記此般的場景:老頭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瘦骨嶙峋,腿細得差不多跟麻桿一樣,全身散發(fā)出陣陣惡臭;母親一邊嘀嘀咕咕抱怨,一邊麻利地為老頭擦洗身體,像是在折騰木頭玩具。張振安主要的工作是幫忙翻身。每當(dāng)從事這個工作,他的內(nèi)心頗受煎熬,還要強忍不要表露出來。有一次,老頭被收拾完畢,招手令外孫靠近。那個時候,老頭兒每天還能正常吃點東西,精神狀態(tài)還算不錯。老頭顫巍巍地從枕頭下掏出他破洞的黑色小錢包。從外孫記事的時候起,這只小錢包一直掛在老頭兒的大煙桿上,后來老頭戒了煙,錢包便改掛在他的褲腰帶上。老頭從錢包里扣出一卷鈔票,將僅有的兩張大額鈔票分別出來,示意外孫拿去。張振安不知老頭是何意思,拿目光問詢母親。從小到大,他曾從老頭處領(lǐng)過不少次錢,只是每次面額最大也不會超過十塊,還是過年領(lǐng)壓歲錢時才會享受的待遇。母親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說我大你老糊涂了,這刻兒還沒過年呢。老頭說小孫子談對象了,給人家買身好衣裳。在母親的授意下,張振安勉強接過兩張老版大鈔。在回去的路上,張振安告訴母親說不該接受這筆饋贈。母親認為并無不可,說你舅爹熬不過多長時間,沒得事就來望望他,他歡喜吃雞蛋糕子,兩塊都吃不完了。母親的預(yù)言很快變成現(xiàn)實。僅過去三個月,老頭兒駕鶴西去。
舅爹的離世給他一些新的啟示,日記本中不免多出幾首悲物傷情的小詩。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外面滴滴答答地下著雨,他躺在大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他細細回味以往的生活,思考那些他喜歡去發(fā)掘卻怎么也理不清的宇宙玄理。這與以往的許多個夜晚沒什么不同。不過在某個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心境發(fā)生了新奇而深刻的變化,似乎是靈魂升華了,一下子變得成熟、豁達而健壯起來。這種醍醐灌頂般的覺悟感以前也曾發(fā)生過,但是從來沒有這次來得那么通透與徹底。他為此感到熱血沸騰,興奮得幾乎整晚都沒合眼。第二天一大早上,他告知母親,他打算如期回校報到。
在八月中旬的一天,他再次登上長途客車,回到了省城。坐在回校的公交車上,面對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街道、高樓、市場以及公交車,他心中感慨萬千,如歷許多春秋,不覺濕潤了眼眶。他回到了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校園。夾道的梧桐樹早已告別離時冬日的蕭索,迎來了滿頭的枝繁葉茂。三年前,他第一次踏足此處,帶著青春的羞澀與活力,就像一本空白的日記。隨著時間點點流逝,他曾經(jīng)快樂過、悲傷過,曾經(jīng)獲得了什么,然后又失去了什么。事到如今,一切似乎再次回到原點。時光悄然流轉(zhuǎn),似在進行某種玄奧的輪回。但是,他明白他的小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可逆轉(zhuǎn)的深刻變化,這種體會從未顯得如此真實、冷酷與深沉。沉重的壓抑感令他簡直喘不過氣來,似有一張無形大網(wǎng)緊緊地裹住他的身體,再牢牢地絆住他的雙腳。他站在那里,茫然無措,一時不知該往哪里去。他歪了一歪,差點站立不穩(wěn)。旁邊不遠處有個石板凳,他湊上去坐下來。對面道外正是眼鏡湖。此時湖里荷葉滿布,稍稍有些殘敗,隨風(fēng)輕搖慢擺,似在吟唱動人的和聲曲。他想到曾與女友在湖邊流連,道說情話,恍若昨日,不覺悲滿胸臆,淚流滿面。
正埋頭暗自傷情,他聽到有人在旁呼喚,似是對己。他擦拭眼睛,抬頭望過去。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學(xué)弟李白。李白頭帶鴨舌帽,耳朵里塞著耳機,身穿運動衫褲,腳套白色運動鞋,一副都市潮男的裝扮,與以前判若兩人。他打點精神,與學(xué)弟搭話。李白知曉學(xué)長“因病休學(xué)”的事,向?qū)W長介紹自己去年以來的學(xué)習(xí)生活情況。入學(xué)一年以來,李白先后做過七八份工作,除了校內(nèi)衛(wèi)生員,他還發(fā)過傳單、送過報紙、做過家教、干過夜店服務(wù)員、超市打零工以及酒吧服務(wù)員等工作。他現(xiàn)在的身份正是一名夜場DJ。李白說他從小喜歡聽歌,對聲樂比較敏感,只用了一個暑假,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獨當(dāng)一面。李白還透露已在年初加入學(xué)生會,不過他正在考慮退出,因為他忙得幾乎抽不出身。
他回到了宿舍,發(fā)現(xiàn)老易已經(jīng)先來了。通過寥寥數(shù)語,他得知這名優(yōu)等生正準(zhǔn)備考研,可以聽出來,宿舍長對成功升學(xué)充滿信心。他通過短信了解到,朋友文安整個暑假都沒回去,一直在寧靜那里當(dāng)差幫忙。當(dāng)天傍晚,文安打工回來,在西門一家蘭州拉面館為他“接風(fēng)洗塵”。小飯店地面狹小,天氣也很悶熱,兩人便搬個小餐桌坐在馬路邊上,屁股下面墊著塑料小板凳。文安點了大盤雞、烤羊排、洋蔥炒牛肉、拌黃瓜及水煮花生,將小桌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朋友兩人一邊享受冰鎮(zhèn)啤酒,一邊暢談古今。差不多天快黑下來的時候,寧靜也趕到了。
從朋友嘴里,張振安得知寧靜開了一家自己的理發(fā)店,于是開口便恭維她:“聽說你升級當(dāng)大老板了,可喜可賀!”
寧靜自倒一杯啤酒,“咕嚕咕?!币豢诤韧?,笑應(yīng)說:“店小位置偏,賺不到錢,窮得就快啃地皮了!”拿起一塊已經(jīng)涼掉的羊排,大口咬吃起來。
文安將羊排搶回來,呼喚老板熱上一熱。接著,他續(xù)上稍前的話題,“你那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可妄自菲薄啊。個人認為,還要加大廣告宣傳力度,會員福利方面也要加強。”
寧靜將油膩的手指點過來,“那個誰,你宣傳部加油干哈,不然扣你工錢了!”
文安假裝無可奈何,對他的朋友說:“你看,有這等周扒皮老板,我相信她那分店指日可待!”
他裝著體會不到別人的幸福,“我看文哥在寧靜店里打工,馬上都要富成比爾.蓋茨了,手機也買了,請客也大手筆了,剛才小手一揮,隨便點,多抬氣?。「匾氖?,人也更年輕了,怎么看也就十七八樣子!”
“你看看人家?guī)涘伓鄷f話,學(xué)著點哈!”寧靜斜著眼睛看來看去,“我這兒廟小,養(yǎng)不出比爾.蓋茨,人家回去子承父業(yè),哈,文大老板!”
張振安問:“這是什么情況?”
“你別聽她瞎掰掰,我爸面館沒開下去,又開了一家土菜館,而已?!?p> 文安喝完杯中酒,揲著筷子頂在兩指尖快速旋轉(zhuǎn),“人生在世,對酒當(dāng)歌,什么現(xiàn)實主義、虛無主義,狗屁,都是忽悠人的!人斗不過老天,逃不過時間車輪的碾壓!你我最終的歸宿,塵土,塵埃,一千年過后,什么都不會剩!這是宿命,可笑而可悲的宿命!各位,時間不等人,千萬不要停下腳步!乘著還有機會,不能讓人生留下遺憾!”
“文哥你慢點開,這飛得有點飄?”張振安笑著打量他的朋友,“你打算走及時行樂主義路線,向阿摩看齊了?”
“他有可能是一個傲慢無趣的人,也有可能是一個聰明絕頂?shù)娜?,”文安搖了一圈腦袋,“在人類生出所謂智慧以前,生存規(guī)則可能比較粗放,可以說是暴力美學(xué),比較沒什么新意。老天或許是看膩了,放權(quán)讓人類自行演化,演化出不同于普通生命的能力,形成社會,圈畫格局,自我隔離,設(shè)定不同以往的游戲內(nèi)容。但是,你看,”拿筷子沿桌子劃了一圈,“其實,沒有根本性的變化,我們還在角斗場里?!?p> 張振安說:“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人類本是一種高級存在,是自主選擇的結(jié)果。”
“目前看來,人類還是孤獨的探索者,對造物的內(nèi)在奧秘幾乎一無所知,”文安盯著自己的塑料杯,來回旋轉(zhuǎn)它,“就像這杯啤酒,看似自由自在,像微觀的奔騰海洋。這跟人類命運何其相似!這,何其齷齪啊!”
寧靜笑著問:“老天爺都被你看透了,他會欣賞你,升你的官么?”
“我看沒什么問題,”張振安見寧靜將酒杯伸過來,曲身與她碰杯子,“文哥你永恒了以后,千萬別忘了提攜我們這些老朋友!”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文安繼續(xù)搖頭晃腦,像極了正在授課的老學(xué)究,“斯諾克選手認為黑球長得比較好看,便可以將黑球升格為人類?那是拙劣的神話故事,與造物本質(zhì)沒有任何關(guān)系!”
“螞蟻不懂人世間的規(guī)則,并不代表人世間有多么高玄深奧,”張振安提出反對,“人,包括所有的智慧生物,都喜歡故弄玄虛。等一切真相大白,可能也就那么回事?!?p> “那是自欺欺人,”文安說,“不過,你提出了一種新思路?!?p> “人類或是一種中間存在,不用自我拔得太高,把握不住,沒多大意義,”張振安主動與朋友碰杯子,“就像文哥說的,及時行樂就行了!”
文安瞪大一雙醉眼,興奮地拍打一下桌子,“沒錯!我認為存在某種高級單位,用規(guī)則束縛我們,命令我們自己跟自己玩游戲,有什么辦法?照玩就是!但是----”興奮地掃看兩個同伴,“我們當(dāng)然不能跟著它的思路走!它讓我們開心幸福,我們當(dāng)然要開心幸福,它讓我們不幸福,什么恐懼、悲傷、痛苦、絕望,我們偏不!我們要按照我們想要的來,我們就要開開心心,我們要將所有光火都盡情燃燒,我們要綻放如曇花般短暫的生命!”
“按文哥的意思,是不是應(yīng)該這么理解,”張振安說,“比如老金,他手上有一把加八的細劍,強化加九成功了,可以賣到五百塊錢,他當(dāng)然要高興,但是,如果不幸失敗了,卻損失了兩百塊,他同樣也要高興,雖然他被命運給戲耍了?”
寧靜咯咯地笑了起來,“這不成傻子了么?”
“傻子是別人定義的,事實上,不是!”文安大幅地擺動手臂,仿佛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你提到老金,有個事不知道你是否清楚?”
張振安說:“我剛回來,還不大清楚?!?p> “上學(xué)期老費警告他,所有科目都掛科的話,就要請他回去,”文安稍微頓了一頓,“我聽說,老姜去找過他,不過他好像補考都沒參加。”
他聞言皺起眉頭,“他以前不是這樣,是不是玩游戲玩魔怔了?”
寧靜笑著說:“人家每天肯定活得很開心很灑脫,是不是說明人家比你們境界都高?”
“NO,NO,NO!”文安輕蔑地搖了搖頭,“他連人類的游戲規(guī)則都沒玩懂,到不了我們這個水平。愚蠢的縱欲就像一場春夢,他遲早會驚醒的。”
張振安打算吃過晚飯找老鄉(xiāng)好好談?wù)?,不過他喝下太多的酒,很快將這事給忘掉了。到了半夜,他被腹中的翻江倒海給憋醒了,跑到衛(wèi)生間嘔吐一番,再躺回床上,卻睡不著了。他翻身起來,掏出日記本,坐到走廊上,就著昏暗的燈光,快速寫劃起來。沒花多長時間,一篇新的日記躍然在日記本上。他反復(fù)研讀這篇怪文,還作了一些修改,最后在眉頭注下《無題》這個篇名。
“都是這樣,沒錯,都是這樣。
曾經(jīng)愛過,愛得死去活來,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墒俏倚腋??不,至少現(xiàn)在不了。可是我痛苦嗎?好象也不,至少現(xiàn)在不了。我是一個絕情的人嗎?我不知道,或許是的!時間給予一雙翅膀,有人選擇了飛翔,有人選擇了珍藏。愛情是什么?當(dāng)逝去的情絲綻開成了一朵最絢麗的花火,轉(zhuǎn)眼灰飛煙滅。我眨了眨眼睛,所有思念的淚水都燃燒了起來。
有人告訴我,這個世界是可以超越的。因為存在,所以存在,更要存在。那些觸手可及的美好,藝術(shù)、愛情、榮譽,是生命中最為璀璨的星辰,舒適而溫情,甜美而喜悅。啊,生命是何等的壯麗和燦爛!可是,有人又告訴我,這個世界何其荒謬,一切存在和沖突都是可笑和沒有意義的。生命積累的最后宿命,終究是走向無可挽回的毀滅與死亡??尚τ挚杀纹浠恼Q又無可奈何!
世界的盡頭終究是虛無的?是平靜的?宇宙的真理何在?我不知道,也許沒人可以知道。
啊,累極了,心已經(jīng)老了。
曾經(jīng)以為足夠真誠,足夠善良,就不會輕易流淚,曾經(jīng)以為普天之下不過如此,曾經(jīng)以為世界不過是一個可供把玩的小娃娃。
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那個小娃娃,一個可悲而丑陋的小娃娃。
靈魂在痛苦的邊緣徒勞地掙扎,放手吧,告別吧,讓騷動、可憐的靈魂安息下來,去遷就這個冷酷而腐朽的世界,以獲得最后的安寧與解脫。也許,這是最明智的選擇。
所以,渴望真理的靈魂啊,請珍惜當(dāng)下所擁有的----
不僅僅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