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很明白,人在價值上可以分類為兩種。
第一種人的價值是自己給自己的。不在意外物,不在意言論,憑借自身能力和信念,做自己想做的事。如同揭發(fā)社會體系弊端和真相的思想家們。
第二種人的價值是別人給的。外物,言論,就是這種人獲取優(yōu)越感和認同感的唯一渠道,或許某一處能力較為突出,但大多這種人都是各項平凡的。如同大多數(shù)碌碌的人群,做不出什么實際,活著只是因為不想死而已。
夕很清楚,自己就是第二種人。這沒什么可自貶,因為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第二種人,與第一種人往往被稱為“天才”不同,第二種人的統(tǒng)稱為“凡人”。
大多凡人都是想成為天才的,但主要并非想要天才的能力,而是天才的孤高,體驗天才之于凡人的優(yōu)越感。也正因如此,似乎凡人都默認天才都是孤單的,但天才并不孤單,天才孤單只是凡人幻想自己成為天才,為更好滿足長久空缺的優(yōu)越感和認同感,歧視凡人而編造出來的罷了。不屑凡人的,往往總是凡人,可悲可笑。
夕很慶幸自己并非這大多凡人中的一員,但夕知道,自己和這大多人本質并沒有區(qū)別,自己想要的,只是比他們更加低微,稍稍清廉點罷了。
自知精神病并積極自我治療的精神病人,夕知道,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呃……”夕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發(fā)出了難受的聲音,身體卷了卷,像是要抱成一團。
島生一坐在床的一邊,靜靜看著夕布滿恐懼和慌張的睡臉,猜測夕或許正在做噩夢。島生一并不想叫醒夕,因為噩夢往往是人直面內心的機會,讓人明白自己真正在害怕的是什么。
但漸漸的,夕痛苦的哼哼聲越來越頻繁,身體漸漸完全縮成了一個球,肩膀不時地顫抖。島生一覺得就算自己不叫醒夕,夕也隨時會驚醒。
但島生一仍然安靜看著,靜靜等待夕自己醒來。
凌晨四點整——島生一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這時島生一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這樣保持一個姿勢兩個小時,夕仍然在夢中沒有醒來。
除了痛苦的哼哼,夕模糊不清的低語中開始夾雜難以分辨的音節(jié),島生一仔細聆聽分辨出了幾個詞匯:
“朋友”,“合作人”,“利益”。
島生一并沒有深入推斷這些詞匯能表達夕怎樣的思緒,因為等夕醒來,自然會知道。
而夕也的確開始顯現(xiàn)出即將蘇醒的趨勢,話語開始減少,身體漸漸舒展開。
島生一撫了撫夕的頭發(fā),除了悶熱和汗水的滑膩,已經(jīng)感覺不出本該擁有的柔順。
“叔叔……”夕并沒有睜開眼,但的確醒了過來,聲調輕弱而疲憊地說,“幾點了?”
“四點?!睄u生一說,一邊伸手打開了燈。
猛地出現(xiàn)的光線讓夕下意識偏了偏頭,把臉埋進了被子里。
“想說嗎?”島生一沒頭沒尾地問。
“……”夕沒有回答,悶在被子里沒有任何動靜。
床一陣晃動,聽到島生一打開門腳步聲漸漸遠去,夕才從被子里探出頭,抹掉布滿額頭的汗水。想了想,夕起身坐到了床邊,準備迎接即將回來的島生一。
幾分鐘后,島生一端著兩杯水走進了臥室。
夕接過島生一遞來的水杯,低著頭緩緩開口,“那是很長,像俄羅斯方塊一樣沒有波瀾,慢動作一樣的夢?!?p> “離天亮還有很長時間?!睄u生一說著坐到夕身邊。
“這是我第一次和別人說自己的夢,”夕笑笑,看著手中的水杯,水面在夕穩(wěn)固的手中毫無波動,“從哪里開始呢……”
“從最開始說吧?!睄u生一抿了一口水。
“嗯,”夕點點頭,看著水面的眼神似乎是要陷進去一樣,“最開始,是……”
最開始,是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的黑色。只有黑色的空間,只有死寂,分不清上下與左右,更分不清方位,連自己是站著還是躺著都無法分辨。這樣的黑暗里,夕靜靜漂浮了像是宇宙誕生以來一樣漫長的時間,身體無法做出任何動作,聲帶也無法發(fā)出任何音節(jié),但不幸的是,大腦卻仍然在正常運轉。連身體都無法感知到,只能思考的夕感覺自己就像一團沒有物質寄托的精神和思緒,飄蕩在虛無的空間里。
然后,某一刻,沒有感到任何違和感和奇怪,夕從黑暗的空間里跳轉到了一間裝飾豪華的空曠客廳里,坐在一張寬大的白色皮毛沙發(fā)上。對面,是一個臉很清晰,很成熟,且會讓其他女人覺得實在過分美貌的女人,但在記憶中尋找卻又十分模糊。
“你認識那個女人嗎?”島生一問。
“認識?!毕c點頭,但并沒有準備解釋具體是誰的意思,接著之前的話繼續(xù)說:
夕和女人開始了一場對話,由夕開始提問:
“一個人能活下去嗎?”
“一個人能活下去?!?p> “一個人會不方便嗎?”
“一個人會很方便?!?p> “一個人應該去尋求另一個人嗎?”
“應該?!?p> “為什么?”
“因為兩個人可以做更多事?!?p> “朋友就是這樣的人嗎?”
“不是?!?p> “那這是什么樣的人?”
“合作人?!?p> “合作人是……?”
“能互惠互利,或者讓你有利益的人?!?p> “我更想要朋友?!?p> “可以?!?p> “那么我就去交朋友了……?”
“可以。名譽,能力,金錢,政治關系,能提升你這些的人就是朋友,犧牲金錢換取其它三種,也是朋友?!?p> “我只是想……”
“這是前提,滿足前提,再滿足自己。”
“我只是……”
“這是前提,滿足前提?!?p> “我……”
“這是前提。”
在女人最后久久不散仿佛滾雷般隆隆回音的回答里,夕感覺沙發(fā)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又像是自己在縮小,漸漸的,世界開始扭曲。女人不知在何時已經(jīng)消失,沙發(fā)突然陷落,夕被吞沒又落進了之前的黑暗里。
在黑暗里飄蕩了仿佛地球誕生以來的時間后,夕突然感覺頭頂有點溫暖,然后便醒了過來。
“很有趣。”島生一對夕的夢境進行評價,“無法感知到自己的黑暗,和明明看得清卻又無法分辨的女人?!?p> “還有……”島生一抿了抿嘴,看著夕的眼睛,“你和那個女人對話之后,又落回了感知不到自己的黑暗里?!?p> “……”夕逃避似的偏過頭,避過島生一的眼睛。
“拋去那個女人的觀點是否正確,僅僅是想不想反駁,”島生一繼續(xù)窮追不舍接著說,“你想反駁她嗎?”
“……不想”夕沉默了一會,低著頭緩緩開口,“因為那也是我的觀點?!?p> “是么,看來要比想象中更復雜嗎……”島生一瞇起眼,看著夕躲閃的目光和無處安放玩弄衣角的手,思索了片刻,說,“我記得你說過,你想知道怎樣做個好女人?!?p> 夕點點頭。
“你為什么想做個好女人?”島生一歪過頭,看著夕問。
“……哈”面對島生一的提問,夕自暴自棄似的笑笑,搖了搖頭,“叔叔,進展太快會出問題的哦?”
島生一緊緊盯著夕的眼睛,像是要從那里面挖出什么似的,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島生一徒然收回視線笑了笑,“說的也是,”伸手撫了撫夕的頭發(fā),島生一笑著說,“做噩夢出了好多汗吧?去洗個澡吧。”
夕點點頭站起身,一步一步緩緩走到門前時突然回過頭,仿佛幾十秒前還滿滿的傷感被一掃而空了般,夕一臉壞笑地看著島生一,“叔叔~要一起來洗嗎?”
“哈?”即使是島生一對夕如此迅速的心情轉換也感到了驚訝,不由得楞了一下,“哦……”反應過來了似的,島生一看著夕點了點頭,站起了身,“既然你邀請了……”
看著夕開玩笑結果被當真的表情,島生一不禁笑了笑,“怎樣?不愿意嗎?”
夕聞言逃似的一步跨出了臥室門,轉彎消失在了墻后。
島生一聳聳肩剛想坐下,夕的腦袋又突然從門口探了出來。
偏著頭臉有些紅潤,夕扒著門框低聲說,“如果……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