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得時刻警惕回憶來襲,它不動聲色要人性命,無法躲避只能赤裸坦誠面對,因它覺得生命的力量沉重不已。背負(fù)這力量前進(jìn),深刻體會道路難行,屢屢超越極限,為此感到驚奇。人的生命力堅固還是脆弱,既能在艱險無比中頑強生存,也能在平平無奇中頃刻崩潰。時間的力量非常神奇。
無法得知活著的意義,仍茍延殘喘不甘就此放棄,不愿一生就這樣蒼涼荒廢,卻又迷茫不知所措,于是許多人只活一具軀殼,所有事情變得繁瑣無用,就此摒棄。心中混沌,雙目如盲,棄物中卷著諸多美麗,一同銷毀,于是前路迷霧彌漫,身心愈發(fā)疲倦。
年幼時,曾獨自深入林中,只為見到父親說的狐貍。父親拍了照。它與另外一只同行,因此有了明顯對比,比起毛色黯淡的那一只,它顯得極其驚艷,渾身赤色的毛發(fā),只臉部夾雜著些許灰白,四肢和耳背呈現(xiàn)明亮的烏黑,脖子到腹部是純白柔軟的絨毛,渾身散發(fā)著油光,望向鏡頭的眼睛十分犀利,野性十足。一只雄性赤狐。
她觀望照片許久,被這美麗生物深深震懾,她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狐貍,不論是書上還是在電視上都不曾看到過。于是在某一天午休時刻出發(fā),想要親眼目睹一回它的無雙容貌。
一片巨大樹林。父母從不讓她深入,只因存在無法預(yù)知的危險,林中一定還有其他未知生物。心中渴望大于一切,讓她渾然忘了這事。
林中樹木茂盛,遮住大半陽光,讓炎熱盛夏略微涼爽。周圍全都是高大的水杉,偶爾可見一兩棵矮小香樟。水杉高大無比,樹干極為粗壯,大約有三十多米高。她抬頭仰望的脖頸酸痛,才能夠看到樹頂,棵棵筆直,堅韌不拔。
她幼年時,時常會因為一些美麗物什而感到心情愉悅。高大的樹木,美麗的星空,浩瀚的大海,蔓延生長的花海等等,諸如此類,都能讓她感到快樂。這些也確實是美好的存在。從小與美物相伴,她比其他同齡孩子活的更為快樂透徹。
一路走來沒有看到任何生物,連只爬行小蟲都沒有。她生出退縮之心,但仍不甘心,已經(jīng)走出這樣遠(yuǎn),此刻放棄愧對這次探索,于是下定決心繼續(xù)向前。這不肯放棄的倔強性格,如同行走在沙漠里的行人,彈盡糧絕,饑渴無比,仍不肯放棄一路前進(jìn),安慰自己前方不遠(yuǎn)處就有水源,以此為念鼓勵自己不要退縮。事實上這也是唯一的辦法,停留不前必死無疑,與其被動等死,不如放手一搏,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即便得知前方也是死途,也依舊選擇死在路上,而不是原地駐足。
她繼續(xù)前進(jìn),而此刻,樹木已經(jīng)異常密集,相互距離不達(dá)半米,有時連幼小的她都要側(cè)身才能通過。樹枝葉子相互穿插,密密的湊成一張網(wǎng),在上面鋪開,陽光穿透不進(jìn)絲毫,如同一層屏障,阻擋外界入侵。腳下的土地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青翠植被,踩上去柔軟潮濕,刻出深深地腳印,似有彈性,片刻即恢復(fù)如常。這異?,F(xiàn)象,讓她可以肯定,這里有水源存在。只是不知是河流還是其他。
這片林子安靜的過分,寂靜無聲,靜的讓她似有生出幻覺,清楚聽見樹木根部與樹干樹枝相互流通,傳輸營養(yǎng)共存亡。這奇妙的聯(lián)系,成為羈絆,在天地之中無處不在。她聽到這樣的聲音,深深覺得恐懼,腳下不知覺升了速,奔跑起來。數(shù)次被樹木絆倒在地,不覺痛,爬起來繼續(xù)跑。
不知多久,眼前豁然開朗,止不住腳步撲倒在地,抬眼望去,是一池潭水,占地不大,顏色墨綠,渾濁不已。她摔倒在一片鵝卵石上,其上覆著一層濃密青苔,膝蓋以及手掌手肘處被石頭粗糙的表面擦掉了一層皮,有細(xì)密的血珠滲出來,渾身都是深綠的粘稠液體。
她爬起來,這新的發(fā)現(xiàn)讓她暫失痛覺,全部注意力被這池潭水吸走。走到潭邊,蹲身用手撈起一點水,里面全是細(xì)小的綠色不明植物,仿佛一壺茶水,沒有過濾器,茶葉碎沫充斥在每一滴水中,密密相融。
幼年的她有著比常人更深的感受體會,可這并非是一件好事,神經(jīng)太過敏感,外界的物什總能夠輕而易舉的影響到她,即便她時刻提醒自己不必在意,然而身心不受控制,在腦海中盤旋許久,直到侵襲至身體的每一處。確認(rèn)已達(dá)到目的,才緩緩隱到暗處。如果她做到遺忘或摒棄,它會再次猛烈出擊,將她打回原形,來的猝不及防。
你或許深覺身不由己,大腦四肢不受控制,做出一些連你自己都覺得荒誕可笑至極的事,你并未懷有這樣的心,但無論如何這一切都出于你,你只能承擔(dān)這些事所帶來的后果。阿辭,你或許覺得自己矛盾,情有可原,但其實你并不無辜,與你在一起讓人覺得痛苦壓抑,這世界不歡迎這樣的人,他們不會允許自己身邊出現(xiàn)帶給他們苦痛的人,而恰巧你就是這樣的人。你環(huán)望四周,可看到有你的容身之處,你已被這世界拋棄。
多年后的一池曾這樣對她說。她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嘶吼尖叫,心痛無法呼吸。她對他惡言相向,拳打腳踢。一池沉默再不言語,安靜忍受她的怒火。她淚流滿面,仍倔強心有驕傲,抬手擦掉淚水,又有新的涌出來。她的手跟不上淚水溢出的速度,最終承認(rèn)了自己的失敗,在路邊蹲下來,茫然望著眼前的川流不息。
她終于看清了自己,那些曾經(jīng)希望的,最終徹底淪為奢望。知道了自己苦苦奢求的,從始至終都是鏡中花水中月,或許曾經(jīng)得到,但終究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流星。她學(xué)會了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認(rèn)真向它們告別,還是覺得勉強,帶著不得已。她知道,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明明不想做,但還是不得不做,違背自己的真心,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你無能為力,于是在血液的游走里,逐漸陷入深沉絕望之中。
她在水潭邊駐足許久,已經(jīng)不在乎是否能夠見到那只美麗狐貍,這渾濁水潭尚可算是新發(fā)現(xiàn)。心情恢復(fù)愉悅,轉(zhuǎn)身離開這里,準(zhǔn)備原路返回。
人們追尋的事物,許多都撲朔迷離,無法看清它的真面目,你只是期盼它,渴求得到,若耗盡心力與期盼也不曾得到,那么就會逐漸對它失去熱情,而恰巧此刻孤獨的你,得到了其他東西,對殘破缺損之心有了慰藉,你就會覺得也不是非它不可,比如說,你喜歡喝牛奶,去超市購買,得知已經(jīng)賣完,于是你隨手拿了一瓶可樂,結(jié)賬后到門口,看見了牛奶,可此刻的你已經(jīng)不想再換了,覺得可樂其實也還不錯。這退而求其次的心理,說到底是在安慰自己。
這樣的安慰甚是有效,那么就這樣繼續(xù)安慰下去就好了。
人這一生這樣長,別人不給你快樂,那就自己尋找快樂,自己創(chuàng)造的快樂,總好過別人分的。一塊完整的快樂,切成數(shù)塊分食給別人,早已失去原有的趣味。有人說快樂是需要分享的,將自己的快樂分食給別人,別人也將快樂分食給你,構(gòu)成一張大網(wǎng),網(wǎng)下人人快樂如幼童,她卻不這樣想,別人分的快樂也算美好,但終究只是短暫停留,不能滲透,而自己給自己的快樂,始終都充斥徘徊在體內(nèi),是真實存在的,經(jīng)得起細(xì)嚼慢咽,隨時隨地都可拿出來回味。
這是她堅信的道理,即便有人提出質(zhì)疑,也依舊頑固如鐵,深信自己所深信的。偏執(zhí)到呈現(xiàn)一種病態(tài),但她不以為意。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迷了路,無論怎么走最終都會回到一棵香樟樹前。這棵香樟長的極為怪異,樹枝歪斜,旁枝橫生,距離緊湊相互穿插,形成井字形狀,樹葉卻極少。這林中樹木皆是野生,即便無人修剪,也不至長成這般怪相。心中已經(jīng)生出些許害怕,但努力將其壓下,繼續(xù)尋找道路。
太陽已經(jīng)在西落,天黑不過須臾。她知道,若天黑前還走不出去,那今天必要被困在這里。父母或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她外出,但估計不會得知她違拗他們的命令進(jìn)了這片林子。雖然此刻被困于此,仍不覺得后悔。不知這樣的性格是天生還是后天養(yǎng)成,做出的決定從不會改變,即便結(jié)果呈現(xiàn)惡性,依舊不知悔改是什么。有些事明知故犯,試圖挑戰(zhàn)他人耐心,觀察他人惱怒時的猙獰模樣。她以此為樂。這樣的病態(tài)性格,她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只知道自她有記憶以來,自己一貫如此。這樣的行為在別人看來是沒有教養(yǎng),她從不在意,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做出點其他行動,讓他們的想法得到完美驗證。
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在這樣的深林中光線愈發(fā)顯得暗淡。她已經(jīng)開始看不清東西,抬眼望去全是又黑又高的樹木暗影,巨大無比,走在其中,感到強烈的壓迫感。
不知何時起的風(fēng),樹木頂端被風(fēng)吹得搖荒,樹葉發(fā)出唰唰聲響。原本寂靜的樹林,此刻全是風(fēng)制造出來的聲音,滿滿充斥在她的耳朵里。這美麗樹林瞬間變得可怖,重重高大黑影就像吃人的怪獸,張牙舞爪將她吞噬。到底年幼,想象力格外豐富,被此刻的景象逼出眼淚。不自覺地開始狂奔,終于哭出了聲。
她再次回到那棵香樟樹前。而這原本就形狀怪異的樹,此刻更加駭人,化成人形,逐漸向她逼近。她摔坐在地上,已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淚水源源不斷地沖出眼眶流出來。隱約看到奇怪地光點,兩個,就像兩顆星星,一明一滅,時明時暗。她看著那光點,張大嘴巴,渾身冰涼無法動彈。
那奇怪星點在向她這里移來,離她越來越近。她終于知道了那是什么,那是野獸的眼睛,雙瞳在夜里發(fā)著冰冷的光,逐漸向她逼近,在離她不足兩米處停下來。
是狐貍,一只赤狐,身形健碩。天黑無法看清它的毛色,只看出體型甚大,狐尾豐碩。它在她眼前蹲坐下來,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她知道狐貍雖不至于吃人,但若身有危險,安全遭到威脅時,還是會發(fā)起攻擊。她告訴自己不能攆它,不能對它出手,且不能盯著食肉動物的眼睛,于是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慢慢地轉(zhuǎn)移目光,只用余光觀察。
它一直靜靜地坐在那里,并未做出什么動作。她一直保持著僵持的姿態(tài),眼淚已經(jīng)干涸,微風(fēng)吹在臉上覺得刺痛。不知過了多久,她看見它起了身,邁開腿一點點向她走來,步伐謹(jǐn)慎輕微。
她心里已經(jīng)開始絕望,雖然知道人類并不在狐貍的捕食列表上,但沒準(zhǔn)它看見她身形幼小,又是獨自一人,觀察半天也未發(fā)現(xiàn)有什么危險,破個例外也無不可。狐貍的體型在食肉野獸中雖算輕小,但真對抗起來,她根本沒有勝算的可能。一只大狗尚能咬死小孩,何況是生性兇殘的野獸,它鋒利的牙齒能夠在一瞬間咬穿她的脖子。
她連哭都哭不出,只看見它步步逼近,已經(jīng)觸手就可及。知道自己即將凄慘死掉,葬身野獸之口。已經(jīng)能夠聽到它的喘息,覺得就在耳邊。她緊緊閉上眼睛,等待被撕咬的疼痛來襲。
過了許久,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但她仍然清晰聽到它的呼吸聲就在耳邊。她忍不住,慢慢睜開一只眼睛,余光看見它離自己非常近,伸手就能將它抱在懷里,只是并未有咬她的跡象。她一點點移著目光,最終正視它。它同樣在打量她。一雙野獸特有的冰冷眼睛,緊穩(wěn)穩(wěn)落在她身上,不知它究竟是要做什么。帶有濃重思考神色的雙瞳讓她猶如置身冰窖,渾身徹寒。
她的大腦已停止運轉(zhuǎn),連最基本的逃生本能都無法做到。只看到它伸長了脖子,尖尖的鼻子向她的耳邊湊去,分明感到一股灼熱氣息噴在她的脖子上。她閉上眼睛,不再奢望有奇跡發(fā)生。而此刻對于年幼的她來說,仍不覺得后悔,她生來倔強,即便為此丟了性命付出代價,也不知后悔為何物,也或許是因當(dāng)時絕望,再來不及想其他,沒有時間去后悔。等安全后,堅韌的生命力突顯,讓她早已好了傷疤忘了疼。正因這樣的性格,讓她的童年無時無刻不處在危險里。而她的生命力,也因此顯得無比堅韌強大。
她以為她會死在這里,它好似張了口,蓄了力正準(zhǔn)備咬下去。而就在此刻,她聽到了人聲,隱隱約約從遠(yuǎn)處傳來。她被聲音驚得睜開了眼睛,而它顯然也被這聲音驚嚇到,迅速地從她眼前跳開,與她拉開距離。
它警惕的打量四周,豐碩的尾巴此刻已經(jīng)炸開,并且夾到腿下。這是犬科動物受驚后的本能表現(xiàn)。遠(yuǎn)處的聲音再次隱約響起,并且看到一片微弱的光亮。它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轉(zhuǎn)身跑開,逐漸消失在這夜色的森林里。
她渾身濕透,心臟依舊快速跳動,還未從方才的驚險中回過神來,她摸了摸脖子,似乎還有殘存的熱氣。遠(yuǎn)處的人與光越來越近,她終于聽清,是父母的聲音,他們在喊她的名字。她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安全擊倒,終于大哭出聲,咬字不清的喊著爸爸媽媽。
父親背她回去,她已精疲力盡再無半點氣力,身上的細(xì)密傷口,擦傷的胳膊和腿,以及渾身被樹枝劃開的細(xì)細(xì)血痕,都在此刻開始疼痛起來,在父親的背上輕輕啜泣。父親一言不發(fā),母親跟在身后,同樣沉默無言。她突然覺得困倦不已,于是在父親寬大且溫暖的背上沉沉睡去。
后來他們并未責(zé)罵她,只是詢問為何深入森林。她如實回答,并且告訴他們,她見到了它,以及那池潭水。
他們嚴(yán)肅的告誡她不可以再去那片森林。這是他們第一次向她提出指令,而她也是第一次收到他們的要求,從前他們從未明確告訴她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如今這是第一例,讓她格外重視。
這是年幼時的事,成年后也不覺荒誕無稽,反而時常懷念,但這終究是來自父母給予的那份安全保障,若換成此時的她,必定是會死在那里,因為再不會有人來徹夜尋她。就算后來有,怕尋到的也只是一具白骨。這清明認(rèn)知,在晝夜交替里顯得沉重有力,逐漸形成一個包裹,牢牢依附在背上。里面裝著人生必不可少的東西,每一件都不可或缺無法摒棄,所以不能減輕重量,只能負(fù)重前行,步步艱苦。不能看到未來的路的盡頭是什么,只能摸索著試探前進(jìn),盡頭若美好,便普天同慶,若不好,也只能低頭認(rèn)輸。很多時候,人根本沒有反擊和自己創(chuàng)造命運的機會。
她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停留片刻,看了一會兒銀杏和陽光。光斑已經(jīng)轉(zhuǎn)移,離開了她的桌面,向前傾斜而去。她看著那光,起身離開。
現(xiàn)在是午休時間,學(xué)校食堂里一片歡聲笑語,餐桌坐滿了人,關(guān)系親密的圍坐一桌。幾乎每桌都是如此。她覺得孤單,已沒了任何胃口。在校園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結(jié)伴同行,唯有她獨自一人漫無目的的走。且因為她是轉(zhuǎn)學(xué)生,是陌生面孔,時常收到許多觀察她的眼神。她不以為意,目光從不斜視,只看向地面或直視前方,不在乎別人的目光,不在意別人對她的評價。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人無法踏足,她也從不打開這扇門。
盲目行走許久,發(fā)現(xiàn)這所學(xué)校并不大,她已繞行兩圈,也并未發(fā)現(xiàn)能讓她感到有興趣的事物,最終決定去學(xué)校圖書館度過整個午休時間。
圖書館就建立在教學(xué)樓南側(cè),大門一側(cè)的通報板上標(biāo)注著開門時間,從晨讀時分開門,一直到深夜十二點才下令鎖樓,想來是有學(xué)生趁課間休息時會來這里查找有用書籍。她心中欣喜,至少可以讓她不至于虛度大片閑暇時光。
走進(jìn)去,先探清結(jié)構(gòu),逛完一圈,已大致摸清。圖書館分為兩層。第一層是各年紀(jì)的復(fù)習(xí)資料,模擬考題,以及課外延申讀物,都按年紀(jì)擺放,書架分格整齊分明,便于尋找。
一旁座位都已坐滿,還有很多人坐在木地板上,背靠著墻,雙腿蜷縮起來,筆記本放在膝蓋上,一邊認(rèn)真看題,一邊認(rèn)真做著筆記。其實這是會讓人覺得欣慰的場面,積極向上,學(xué)海無涯,人生的道路只開了頭,都在努力走向美好,但這些東西對她而言,根本沒有任何興趣與意義,他人的思想行動永遠(yuǎn)影響不了她,也帶動不了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在她這里完全失去了效應(yīng)。于是她去了第二層。
這里擺放著的是與學(xué)習(xí)科目沒有關(guān)系的書本,名著小說,大家散文,國外原本小說,也有中文翻譯等等之類的,景象與一樓大不相同,望眼數(shù)去,不過區(qū)區(qū)十一人。沒有了之前的壓力氣氛,這里顯得舒適安靜。座位靠窗擺放,玻璃窗擦的明亮,陽光斜落進(jìn)來,照亮整個樓層。因為位置高,從窗外能看到整個校園景色。操場上的橡膠跑道,以及綠色草坪,有少年打籃球,平整寸頭,健壯四肢,扣籃時彈跳而起,充滿活力。一旁圍觀女生神色喜悅,鼓手叫好。她只覺陽光刺眼,于是撇開視線,尋找書籍。
她看到一排擺放著許多國外名著的書架,伸手一一撫過,突兀的看到了《霧都孤兒》,這是她看過很多遍的書,如今再次看到,仍想再閱讀一遍。她是這樣的性格,喜歡舊的東西,重溫多次也不覺乏味,一部電影能反復(fù)觀看十幾遍。有時也會逼迫自己觀看新的電影,但最終還是放棄,不肯去接觸新的事物,沒有興趣與耐心去發(fā)現(xiàn)和探索,害怕未知的東西,因為無法得知結(jié)局,好壞各半,萬一是壞的呢?所以何必去冒這個險。與其糾結(jié)不定,不如果斷隔絕。
她不希望是壞結(jié)果,對好結(jié)果也沒興趣。
她準(zhǔn)備將它從書架里抽出來,但是慢了一步,被另一只手提前拿走。透過書架格檔去看,是一位眉目格外好看的少年。她無法形容,只是覺得他很好看,尤其是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眼珠烏溜溜的,像是墨汁點的一樣。這雙眼此刻也同樣在打量她,帶著點疑惑。她默不作聲,只是看著他。
抱歉,我沒有注意。少年問她,你也喜歡這本書嗎。
她沒有動作,也沒有言語。
我很抱歉。說著將手里的書伸過格擋遞給她。
她默默接過,也未搭話,兀自帶著書轉(zhuǎn)身去了座位,選了靠窗的座位坐下,陽光傾斜進(jìn)來,照的渾身暖洋洋。
這本書裝訂并不精美,想來也是印刷無數(shù)次,且校園需購大量書籍,不必選擇精本,只要內(nèi)容一樣便可。她第一遍讀時,是年幼時父親帶她去書店購買漫畫本時購買的。
當(dāng)然,這是父親買的書,年幼的她對這種內(nèi)容深奧情節(jié)繁雜的書沒有興趣,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任何定義。再深一點,就是在她的認(rèn)知和意識里,世上的所有書全都是她喜歡的漫畫本,不存在什么小說散文以及詩歌。她的世界很簡單。
這本書父親看完之后一直擺放在書架上,她沒有任何想要閱讀的欲望。直到她十六歲,父母死后的某一天中午,她整理書架時再次看到它,靜靜地躺在那里。拿出來翻開的時候,時光的味道撲面而來,還有濃濃的墨香。她喜歡油墨的味道,上學(xué)時學(xué)校發(fā)新書,翻開將臉貼上去,貪婪地嗅聞。
這些記憶再次襲來,眼眶酸澀,不想掉下眼淚,仰起頭拼命逼回去。心口疼痛難忍,只能竭力忍耐,反復(fù)做深呼吸,試圖緩解痛楚。這么多次啊,每次掉完眼淚后,她都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這樣難過,奈何痛苦的力量勝過一切,次次被它逼至崩潰。后來她也已想清楚,這些苦痛這輩子都無法否認(rèn),也無法摒棄,將陪伴她終生,這是肯定的事實,所以已無逃避的必要,坦然順受便好了。
她對硬皮書有種說不清的癡迷,裝訂整齊,拿在手里質(zhì)感分明有力。然而這本書并不是硬皮,或許被翻閱多次,紙質(zhì)已經(jīng)發(fā)舊變黃,有不明的污漬,寫在上面的情感短句,以及許多惡意涂鴉。油墨味道完全被外界的入侵銷毀殆盡,意義失去蹤跡。
她并不在意這些,凡事只注重結(jié)果,從不對過程保有想法,這沒有任何意義。它只是路途上衍生而出的旁枝,雖是必經(jīng)之路,但終究是注定被遺棄的命運?;蛟S有人會因想法不同而提出質(zhì)疑,她也依舊堅信自己的思想,即便這是錯誤的。她是這樣的人。頑固不化,似舊世老人。
她認(rèn)為對待世間萬物都需持有自己獨特想法與建議,不存在中立,這會讓人處于被動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很危險,事事猶疑不定無法掌控,被它牽扯控制,一旦開始,就極難停止。
有幾張臉長眠在地下,已經(jīng)變了樣,可是心靈超越了死亡,使它們依舊像昔日一樣美好,呼喚著當(dāng)年炯炯的目光,爽朗的笑貌,透過軀殼的靈魂之光仿佛在娓娓低語,黃土底下的美好雖然已面目全非,但卻得到了升華,她超越塵世,只是為了一盞明燈,在通往天國的路途上灑下一道柔和清麗的光輝。
這令人沉痛的句子,初次讀到時痛哭出聲,心臟揪痛呼吸不暢,哭到渾身無力,躺在冰涼的地板上渾渾噩噩度過了一天。后來次次被它擊倒,如今再次讀到,眼淚已經(jīng)流不出,只是心中一片荒涼悲哀。
蘇青辭。
一道好聽的男聲自耳邊響起。
她瞬間心臟漏跳半拍,來這座城市到現(xiàn)在,還未有人這樣認(rèn)真叫過她的名字。扭頭去看,是剛才的少年,手里拿著厚厚地一本書,何時坐在她旁邊的都未發(fā)覺。方才并沒有將他看的清楚,現(xiàn)在看覺他的眼睛長的很好看?,F(xiàn)在仔細(xì)打量,發(fā)現(xiàn)他的五官也極為俊秀,鼻梁高挺,薄唇,齊耳短發(fā),眼睛尤為出眾,左眼角靠近太陽穴的地方有一顆很小的紅痣,更顯得他出眾。
這樣美麗的相貌,必定是人們所喜愛的,前排的兩個女生頻頻回頭打量,互相交頭接耳探討著,內(nèi)容并不難猜。而她也覺得他生的好看。自小到現(xiàn)在,她還未見過這樣出眾的男孩子,感覺他渾身都散發(fā)著一種說不清的能量,這讓她頓時自慚形穢。
她從來不是好看的人,只有一雙狹長眼睛尚可入眼。父母長的好看,尤其父親,著實英俊,但她除了一雙眼睛跟隨父親,嘴巴像母親外,再沒有一處長的像。大額頭,鼻梁扁平,散布著小小雀斑,是再不能平凡的長相。
你知道我的名字。她掩下心中思索打量,平靜地說。
你不認(rèn)識我?少年感到驚訝。
我應(yīng)該認(rèn)識你嗎。她想這樣說,后又覺得這言語并不妥當(dāng),只能沉默看著他。她知道他會說清楚。
你轉(zhuǎn)來我們班,我是你的同桌,許傾年,你可以叫我傾年。少年帶著笑說。
抱歉,我沒有特意觀察,我叫蘇青辭。她略覺得尷尬,不知道再說什么。
我知道,很特別的名字。他看著她,又說,你很特別。
她正想著如何接他的話,卻又聽見他說,你的家鄉(xiāng)可有海。
我就住在海邊,房子靠海而建,每天在海浪聲中度過。她盯著手中的書說。
那可真好。他羨慕的說,我從未見過海,但它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夢里,海風(fēng)吹在身上的感覺十分真實,所以想在有生之年親自去大海邊,看它是否和我夢中的一樣。
你確實應(yīng)該去看一看,我出生在海邊,在海邊長大,日日都見到它,但不覺厭倦,依舊熱愛它。
既然如此,那為何會搬來這里,我不覺得這里有什么能讓人感到震撼的東西。是你父母的決定嗎?
她突然有些看不清字,許是眼睛勞累,于是看向窗外,試圖緩解。他們已去世多年。她輕描淡寫的說。
他突然啞口無言,深覺自己過分,探問這樣多。抱歉。這是他唯一能夠再說出口的話。
她輕輕搖頭,示意無妨,知道只是好奇。再不言語??粗巴庠S久才轉(zhuǎn)回目光,安靜地閱讀書籍。
他也不知再說什么,翻開手中的書,同她一樣安靜下來。
她悄悄再打量一眼,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他有點眼熟,卻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見過,翻遍自己的記憶,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
窗外操場依舊熱鬧,各種體育器材都已被占滿,到處充斥著活力與朝氣。她喜歡這樣的氣氛,覺得自己還活在這世間,還有溫暖的東西,但深知自己無法融進(jìn),自己的領(lǐng)地猶如寒冰,即便對外開放也無人踏足,與其被嘲諷,不如自己主動隔絕,所以這樣的美好,她只能在旁靜靜觀望,一絲奢望都無。
這樣耀眼的光,開始羨慕,憎惡自己的無能為力,最終還是無法逃避到崩潰。心中時常糾結(jié),看不清自己,有時希望能夠與他人交流相處,可真到這種時候,卻又開始逃避,覺得恐懼,于是拒絕靠近她的人。正因如此,她總是孤身一人。這是她咎由自取,如此矛盾的人不值得他人同情,而她也不需要這樣的感情。
她堅信人沒有感情也能夠生活的很好,就像她,也獨自熬過了這些年。除了偶爾冒出來的孤獨與寂寞,還是很自由灑脫。她一直這樣認(rèn)為??墒窃诙嗄暌院?,她被自己的想法打敗,自己費盡心里所建造的沙塔毀于一旦,是這樣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這病態(tài)的心理就似老樹盤踞的根,越扎越深,最終奪走了她的一切。
年幼時,父親曾經(jīng)告訴過她,人生在世,一切擁有的東西和失去的東西,沒有平白無故,所謂無風(fēng)不起浪,一切皆有它存在的道理??墒撬辉朊靼走^,她似乎并沒有得到過什么,或許短暫得到,但都在不停的失去,而那些自身就有的,也一一被殘忍剝奪,到最后什么都未留下,于是她成了一具軀殼,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她想不明白為什么,生命毫無意義。她曾親眼看著所愛之人死去,生命逐漸流失,最終形成灰塵,被風(fēng)卷去了天上,她握不住,被迫學(xué)會一個人生活。自此,這個世界上與她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物全部斷開消失,猶如一顆大樹,被人砍伐,樹干與樹枝分離,沒有了根部,樹枝無法得到營養(yǎng),很快便會枯萎死去,最后錯雜的根也被拔起,一干二凈,從此這世間再沒有它的存在。而她就同被砍掉的樹枝一般,正在急速的衰竭。
生活也完全被打亂,原有的路被攔腰折斷,從旁新辟出一條路徑,它被上天刻下望眼可見的盡頭,結(jié)果是注定,沒有其他任何可能,人力不可改。逼迫自己接受事實,承認(rèn)自己缺少許多東西。物質(zhì)的匱乏,情感的殘缺,心中的貧乏種種,一直在與它作戰(zhàn),不能掉以輕心,生怕回頭就是深淵,退縮就會死亡。她還在茍延殘喘。
“路很長,感覺一個人走了很久,渾渾噩噩中,認(rèn)為哪里都是方向?!?p> 是這樣嗎?
是的,那條被注定好了的路怎么也走不完,獨自踏上去,已經(jīng)磕磕絆絆走了數(shù)年。時時刻刻的迷茫讓人生出幻覺,仿佛自己當(dāng)下所走的路是正確的,盡頭是美好的。反應(yīng)過來又深覺荒誕,這與自欺欺人沒什么區(qū)別,但她仍在無端幻想,那些糟糕的,殘缺的,都一一放在腦子里過一遍,大腦將其加工處理,將它變成完美的版本,以此來安慰自己。
是的,這就是自欺欺人。這是她唯一的樂趣,也是唯一能讓她獲得短暫快樂的方法。這可真悲哀。
她合上書,將臉埋在手心里。心中萬般情緒再次襲來,她選擇沉默的戰(zhàn)術(shù)。一遍又一遍的無聲告訴自己: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午休時間結(jié)束,校鈴響起,是理查德的Lyphard Melodie。這首曲子本身存在著很大爭議,翻譯與理解多處錯誤,創(chuàng)作者本聲明為賽馬而寫,但顯然人們更傾向于情感,一切事物只要披上情感的外殼,都會變的美妙令人回味無窮。這種淺層理解如果能讓人們覺得開心快樂,倒是也無不可。生活中本就許多不如意,很多時候只能自娛自樂。
曲子前奏略微帶點急促,高潮部分輕快,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我們該走了,要開課了。他說。
她點點頭,說,書能否帶去。
可以,需要登記。
一切辦理妥當(dāng),一同回到教室。下午第一節(jié)是數(shù)學(xué),她看著黑板上奇奇怪怪的圖形直線曲線,感到頭疼。她不是什么愛學(xué)習(xí)的人,尤其理科,仿佛天書一般,她一個字也聽不懂。數(shù)學(xué)老師是女性,大約四十多歲,燙著毛毛的卷發(fā),個子不高,雙腿細(xì)長,在黑板高處寫字時要踮起腳尖,看著格外費力。她越看越覺得像一只綿羊,腦海里浮現(xiàn)出綿羊的樣子,厚厚卷卷的皮毛,細(xì)細(xì)的腿。她很想笑,竭力忍住。
很快開始犯困,眼皮沉重,幾次逼自己清醒過來,從筆袋中拿出圓錘,戳自己的大腿,發(fā)現(xiàn)什么用都沒有,最后還是睡著。趴在課桌上,臉埋在臂彎里。
睡的并不踏實,還是隱約能聽見老師講課的聲音。她覺得頭頂被什么東西砸到,并不疼,但是讓她徹底清醒過來。她抬起頭,看到從頭上掉下來的粉筆頭,老師站在講臺上,面容不悅,學(xué)生都盯著她,眼中揶揄味濃厚,一副看好戲的表情。她已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你站起來。老師厲聲喝道。
她聽從命令,緩緩站起身。
你是轉(zhuǎn)學(xué)生,第一天就在課堂上睡覺,你叫什么名字。
蘇青辭。她一臉平靜地回到。
這毫不在意的語氣讓老師的怒火又升了許多。那好,你說說我方才講了些什么。
抱歉,我沒有在聽,無法回答你的問題。語氣依舊輕描淡寫。
老師徹底發(fā)怒,教科書重重地摔在地上,胸膛快速起伏。你什么態(tài)度,起碼的尊重不會嗎,你小時候?qū)W的思想品德丟去了哪里,你父母沒有教過你尊重他人嗎,交了錢送你來睡覺的嗎,你如何對得起他們。說罷怒氣沖沖的看著她,像一只發(fā)了性的綿羊。
她仍舊沒有什么情緒起伏,直視著發(fā)怒的老師說,很抱歉老師,我父母已死去多年。
老師啞口無言,怔愣片刻,沉著臉說,去走廊罰站。
她起身利落,沒有半刻猶豫,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兩手空空走出教室,站在走廊里,背靠著墻壁,心中空洞一片,大腦完全放空,沒有任何想法,只是默默盯著地面。對面是其他班級,后門沒有關(guān),她能夠看到后三排的學(xué)生。而他們顯然也對她感到好奇,時不時轉(zhuǎn)過頭打量她。她在第二排看到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子,此刻正在看著她。一雙很好看的桃花眼,皮膚很白,披肩發(fā),用黑色發(fā)卡攬著額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一身寬大的校服仍遮不住她的美。她莫名想到傾年,覺得他們或許很般配。兩個美到發(fā)光的人在一起,會讓光更明亮。
感到自慚形穢,匆忙移開了視線。不知該落向何處,只能盯著自己的腳尖。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轉(zhuǎn)頭去看,是傾年。她感到不可思議,他為什么會站在自己身邊。一時無話,愣愣的看著他。
我也不小心睡著,被請出來跟你一同罰站。他低聲說。
這個解釋并不讓人信服,但她沒有表示,挪開視線,只想著自己以后怕是會經(jīng)常被罰站在這里,但她并不在乎。這許多年來,能讓她在乎的事情已不存在,相信以后也不會有。這一生都將如此,她規(guī)劃她的人生,并十分肯定自己能夠做到,不會脫離預(yù)期軌道。
可惜世事難料,這一切到最后被全部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