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健在墻頭的喊聲傳遍了煙花工坊。工坊里的人們一時間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往墻頭上的史健望過去。單應強的確是個非??珊薜娜?,工坊里的人們都恨他恨得牙根癢癢。但是史大掌柜的正和單應強談投降的事,忽然就把單應強給殺了,實在是大大出乎大家的意料。
“爹,史健怎么就把單應強給殺了?要打,拿他當個人質(zhì)也是好的啊。”齊荷問齊財主。
齊財主坐在煙花研究院里的一張椅子上,這張椅子比史健給他做的可以癱在上面的椅子差得太多了。齊財主扭了一下屁股,問齊荷:“打仗什么最重要?”
“天時地利人和,人和最重要。”
“我們有人和嗎?”齊財主接著又問。
“有些人要打,有些人要跑,還有些人看起來想投降。咱們沒有人和。”
“那么,現(xiàn)在有了?!饼R財主晃蕩著腦袋說,“殺了知縣大人的外甥,咱們這里的人,投降就別想了。咱們這就算上了賊船,再也下不去了。不但投降不行,想跑也不行。在這里耽擱了這么久,想必王千總已經(jīng)都布置好了。咱們從這里跑,一條陸路正被王千總堵著;一條水路,恐怕也被王千總截斷了。殺了單應強,要是再讓我們跑了,千總大人回去也不好交差啊?!?p> 齊荷呆呆地聽著齊財主的話,喃喃說道:“史健他——”
“史大掌柜的,他替我們這里的所有人,都納了投名狀。咱們這就算造反了?!?p> “咱們能打得過官軍嗎?”
“你家的史大掌柜的不是說了嘛,沒有把握。”
伍紀是跟著史健從江寧城來的木匠,到了浮山仍然和他爹伍耕操持木匠的活計。作為一位和木頭打了二十年交道的木匠,伍紀的手藝是相當好的。到后來,史家的船、房子、家具等等都由伍紀一手負責。
現(xiàn)在,伍紀親手制作一件從來沒干過的木工活——在墻頭立2根木桿。這根木頭除了堅固以外沒有其他的要求,對于伍紀來說簡直是用屠龍刀拍蒜瓣。江小八跑回王千總跟前的時候,史亥和單應強已經(jīng)被牢牢地綁在了墻頭的木桿上。
這時正是八月一天里的正午,史亥面對著正南的方向。秋高氣爽,暖風吹拂。時不時有白云飄過遮擋著太陽。為了防止火災,煙花工坊周圍一向是被清理得干干凈凈,沒有樹木也沒有莊家,地里長的都是一尺來高的草。
舉目望去,視野開闊。一百丈之外是王千總帶領下的八百官兵。雖然看不太清楚,但是官兵們正在積極移動史亥是能看到的。
史健用望遠鏡看了一會兒官兵的動靜,拍著史亥的腦袋說:“史亥啊,你說王千總帶來了3門佛朗機炮,還有不少的火繩槍。”
“是,是。師父?!?p> “你也知道,咱們的家伙,無論是弩還是煙花,都沒有佛朗機炮的射程遠。連火繩槍也比不上?!?p> “是,是。師父。”
“你還和王千總說過咱們的這些家伙的射程、威力等等特性?!?p> 要不是被綁在木桿上,史亥早就癱倒在地上了。史健這么說,他實在想不出怎么答話。
“等一會打起來,咱們就只能乖乖地等著挨揍。你說是不是???”
“師父,師父。沖過去拼一下也不是沒有勝算?!笔泛フf的自己都不相信。躲在墻后面對著倭寇放冷箭是一回事,面對數(shù)倍于自己,且訓練有素的官兵沖鋒,實在太為難這群鐵匠、玻璃匠、煙火匠了。
“別安慰我啦。咱們這院子里,喘氣的一共325個,還得算上你。除去老的小的和女人,一共142個。你說,咱們這142個人,沖出去和人拼命,會是個什么結(jié)果?火繩槍先射倒一波,弓箭再射倒一波,能沖到跟前的,能不能有一半?我看夠嗆。所以呢,咱們只能在這里當縮頭烏龜。”
“不能力敵,咱們智取。利用地利不算縮頭烏龜?!笔泛ヅD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烏龜就烏龜,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但是就算是縮頭烏龜,也得睜眼睛看著不是?等一會兒打起來,官兵的大炮、火槍可都不長眼睛,趴在墻頭上看實在是太危險了。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
“到底是讀過書,秀才就是不一樣??s頭烏龜說得也能這么好聽。”史健夸獎道,“不能不看著官兵,看著又太危險。你說,這可怎么辦?”
“怎么辦?”史亥已經(jīng)想到了史亥想怎么辦,但是他實在是不想這么辦。
“那只要你來當烏龜?shù)哪X袋。你的眼睛就是烏龜?shù)难劬?。一會兒打起來,官兵肯定得先開炮轟墻,火繩槍、弓箭射我們。你就看著,告訴我們官兵什么時候往這邊跑,離著有多遠,有多少人,都帶著什么家伙等等。你這個大秀才,聰明絕頂,想必你知道該怎么辦了吧?怎么樣?愿意不?”
史亥十分想說不知道該怎么辦,不愿意這么辦。但是看看離他2丈遠的地方,同樣被綁在木桿上的單應強垂頭喪氣的樣子,史亥實在不敢說不愿意。
史健殺單應強的時候,一點預兆都沒有,甚至刀子捅到單應強身體里的時候,史健的臉上還有笑容。沒有警告,沒有威脅。史亥覺得只要有一個字說得不對,史健的刀子會毫不客氣毫不猶豫地捅在他的身上。捅一個人是殺頭的罪,多捅一個也不過是殺頭。所謂亡命之徒,就是他師父史健現(xiàn)在的樣子吧。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十分愿意的。來告訴我,官兵現(xiàn)在正在干什么?不要等一會兒變成啞巴?!?p> “官兵,官兵正在把佛朗機炮推出來?!?p> “大點聲,一會兒打起來我聽不見?!?p> “官兵正在把佛朗機炮推出來。他們就要放炮了!”史亥嘶啞著嗓子喊。
“不錯,不錯?!笔方”硎緷M意,“我會時不時看看官兵的動靜,要是發(fā)現(xiàn)你有事不報。咱們的弩射到你還是綽綽有余的。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師父。官兵從佛朗機炮旁邊散開了,看起來就要放炮了?!?p> “好的,好的。你好好看著。”史健從墻頭往下跑,“大伙都從墻上下來。官兵要放炮啦?!?p> 史亥左右看了看,墻頭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不,是只剩下他一個活人,還有一個死人陪著他。前面遠處,是八百官兵;背后院子里,還有三百多人。盡管有這么多人在他的身前身后,還有一個新鮮的死人也陪在他身旁,史亥感到了無盡的孤獨。
他看到,遠處的佛朗機炮冒出了一團黑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