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簾

　　理國皇帝撫著心愛的鎮(zhèn)紙，讓皮膚嘗著銅山銅水，讓味道沁到心里——人，可不止舌頭知味兒——他最喜歡瞧著十二三歲的小太監(jiān)小宮女兒們，在這個季節(jié)領(lǐng)新衣裳，笑意盈盈的，仿佛煩惱都隨著春光泄去。何副總管帶著幾個新近得寵的徒弟，正在給御書房換上春日用的竹簾子。風里，盡是青草的味道。

　　“皇上今兒可真高興啊。”大太監(jiān)說。他察言觀色的本事最大，“您瞧著小侯將軍、宇文校尉他們，一幫子小兒女，多可人??！”

　　這話和皇帝想到一起去了，“聰兒這個人，有點兒意思，白衣這個丫頭，也有點兒意思。朕瞧著呀，要是天下太平的話，他倆倒是般配，好喜人的一對兒啊?！?p>　　“看皇上的意思，覺著咱們大理朝的將軍，比南邊成國的皇子還動女人心唄！”

　　主子奴才哈哈大笑起來。何大太監(jiān)收了聲，走過來替皇帝捏了捏龍肩，“可是話又說回來，雖然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但這次護送任務(wù)不一般。要是真的生出些枝枝葉葉來，到時候兒，別耽擱了您的大事?！?p>　　“朕，何嘗不曾慮到這一層?！被实鄣哪樕冏鲫幊翢o情。他示意何大太監(jiān)不必再替他捏肩，親自打開御書桌旁一個小柱子里的暗格，從最里面取出一個比女孩子巴掌小一圈的柳木藥箱，小小巧巧，極為可愛。何大太監(jiān)欠身接了過來。稍晚些時候，他最心腹的一個徒弟，敲開了朝雨巷慕容將軍家的后門，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它送到了慕容行的手中。

　　慕容家也在換春簾子。他是家里的庶長子，親生母親早亡，他在嫡母膝下長到如今，個子高挑，面龐清瘦，憂郁沉默的眼睛里，瞳孔帶著一點灰色，平添了一絲神秘。他輕易不說話，貼身穿的那層衣服里，掛著的香包裹著親娘的一縷頭發(fā)。

　　慕容行十三歲上跟了侯聰，辦事極細致?？墒悄饺菁姨婧罴耶敳睿挪坏蕉?。再往上，他們本是皇帝的親兵，侯重死了之后才被撥過來的。慕容家真正的主子，始終是皇帝。侯家的風吹草動，父親都要報告給宮里。

　　那年中秋，父親因為小妾產(chǎn)子不在場，不然，后來在宇文家畫堂被揪出來的，未必是夏怡。

　　慕容行從小擔負著這個秘密，也是他如今如此沉默的原因之一。

　　皇帝的旨意是口述的，連慕容行的父親——承華將軍慕容立都不需要知道，反正他也一心撲在太多的姬妾子女月錢如何夠分的事務(wù)上——隊伍南下后，慕容行照舊行事，從到達大江邊細雪城開始，想辦法將粉色藥粉摻進白衣的飲食；到達平都后十日內(nèi)停止；浴佛洗辱大典日期選中后，將黃色藥粉摻進侯聰?shù)娘嬍场?p>　　慕容行接過東西，朝著皇宮的方向，跪下磕頭，口稱“臣遵旨”，然后爬起來，賞給小太監(jiān)一塊銀紅銷金手帕子，悄悄把他原路送走。

　　他想起白天皇宮里、皇宮外的事，覺得其他人的心境與自己不同，一陣凄然隔膜裹住了自己。

　　侯聰?shù)谝淮文敲春┥?，在皇上面前說了好幾聲“什么”。出了宮，他嘴巴里叫一聲“大毛、二毛、三毛，”吩咐慕容行、獨孤正和元又，下午去營里清點和分發(fā)春天里用的白蠟燭的事兒，眼睛卻一直盯著莫昌。——按規(guī)矩，皇子走在了最前面，僅僅由一個小太監(jiān)領(lǐng)著，其他人隨著他后邊兒走出宮。

　　莫昌剛到外面，不急著去坐轎子，卻叫住白衣，約她去看花。

　　侯聰?shù)拿睿f到一半就止住了，慕容行三個不能干等著，于是和主子一起關(guān)注著莫昌、白衣那臺小戲。

　　沒等白衣開口，長空擋在了中間，“殿下，您有事兒和屬下說。屬下也是南下護送隊伍的。宇文長空，幸會，幸會。您早上吃的啥？”

　　莫昌并沒有生氣，又問了一遍：“我問白衣姑娘愿否一起去看花。燕子湖畔也好，鳳河邊也行，都看姑娘喜愛；時間也隨著姑娘挑。承蒙貴國皇上關(guān)愛，我暫時住的地方，有小廝，有馬夫，也有馬車，到時候來接姑娘就行了?！?p>　　長空“哼”了一聲，“這些玩意兒，誰家沒有，要是真的看花，還需要您那輛破車嗎？可惜，我妹妹不出門?！?p>　　“長空，不得無禮！”侯聰身為上司，如何能允許下屬對另一個國家的皇子出言不遜？他逮到這個機會，大踏步走上來。

　　“怎么和殿下說話呢？”侯聰板著臉。

　　宇文長空二皮臉了一輩子，還能在乎這個嗎？“小侯將軍，反正您知道，這規(guī)矩還是我爹爹立的，我妹妹不許出二門——”

　　長空剛說到這兒，話頭子被莫昌截掉，“那我登門，去求宇文將軍鈞意允許即可。白衣姑娘，今日幸會，見姑娘如見花開，見姑娘如浴春風，就此暫別，請姑娘上加餐飯，下遠醫(yī)藥，珍重萬千，再待重逢，心里夢里，念著姑娘。姑娘先走，小王目送！”

　　這一頓話，別說侯聰和慕容行、獨孤正、元又了，連以“嘴甜風流王”自封的長空都呆了?！翱刹荒茏屛颐妹帽贿@個酸王蠱惑了”，長空看著白衣竟然還對莫昌笑了一下，拉著她一溜煙跑了。

　　侯聰喊了一聲，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讓白衣聽見：“大毛二毛三毛，隨我護送殿下回府！”

　　回東風巷的路上，莫昌雖然坐著的小轎子都是新漿完的頂棚，總覺得侯聰眼里的火從外面射進了里頭。他不怒反喜，既為了再次見到白衣，也為了侯聰?shù)暮B(tài)可掬。

　　終于到了莫昌被軟禁的府邸，“敕造大將軍府”幾個字，以及寫著“常”字的燈籠竟然還在。侯聰一聲令下，“大毛二毛三毛，叫十幾個新兵過來，把這些都給我拆了！”

　　三個心腹忙活去了，侯聰既不進院子，也不離開，雙手抱著胳膊，臉上的烏云籠著疑問：“殿下到底是不是看上了宇文白衣那個死丫頭？”

　　除了長空，侯聰算是見到了第二個笑起來美如妖婦的男人。不過，長空的容顏更嫵媚妖嬈，莫昌的則是溫潤如玉。他笑著，嘴上卻不饒人：“干卿底事？”

　　侯聰自然不怕他反問，“哼，她是我的下屬，我負責殿下的安全，怎么不管我的事？我手下的人，一個針線頭收在哪個抽屜里，我都要過問，哪天去哪條胡同，找誰陪著喝了花酒，都要找我報備，這樣方能做事，你也領(lǐng)軍，難道不懂？”

　　莫昌搖搖頭，在春日空氣里劃過一道優(yōu)雅而透明的云，“我是懂的，可惜你不懂。你問我到底是不是看上了白衣，如此簡單的問題還需要回答嗎？可見你不懂男女之事。好好學學吧。既然將軍不肯下降鄙處喝茶談天，那也不強求，請自便吧?！?p>　　莫昌隨著迎出大門的小廝翠竹進了院子。

　　侯聰琢磨了幾遍莫昌的話，越來越討厭這個皇子。他走到正在摘燈籠的獨孤正身后?！懊?，你覺得莫昌真的喜歡那個死丫頭嗎？”

　　“啊?！?p>　　“好好說話！什么是?。　?p>　　獨孤正只好把手里的活絡(luò)停下來，“當然是喜歡了！全大桐都知道了，就您不知道?！豹毠抡L了一張俊俏的娃娃臉，剛到現(xiàn)在的節(jié)氣，就換上了緋色袍子，漂亮得很。

　　丹鳳眼、瓜子臉的元又個子最小，自稱還在長，也湊了過來，“主子，過年的時候莫昌被皇上召進宮，弄什么賽詩會，到場的一百多人，他都打聽遍了，”元又開始模仿莫昌那風流倜儻儒雅高貴的模樣，“小王在啞泉鎮(zhèn)一戰(zhàn)，與一位女將相逢，伊人驚艷如天仙，小王心起驚雷，雖然被俘虜，無片刻怨恨，請問閣下知道那位女將身份嗎？請問閣下知道嗎？那么請問這位閣下呢？”

　　侯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怎么不知道？”

　　獨孤正想了想，回答他，“寫詩什么的，也不是咱們強項，賽詩會歷來沒人請咱們。至于這些八卦，您平時也不在乎。就沒人告訴您?！?p>　　侯聰：“以后要告訴我，知道嗎？”

　　獨孤正和元高聲喊“是”，慕容行走了過來。他最穩(wěn)重，提醒侯聰：“主子，不是說，要告訴莫昌成國分三步害他的計劃，以及咱們安排了替死者這件事嗎？您剛才說了嗎？”

　　侯聰在這一刻，恨不得抹脖子——從軍9年，他第一次，忘了正事。

　　“都是那個死丫頭害的?！痹职参恐髯印?p>　　“紅顏禍水?！豹毠抡砸詾橛形幕瘏s用錯了詞，被慕容行一指頭，彈在腦門上。

　　幸虧侯聰轉(zhuǎn)身進了院子，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