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工作有所變動,從這個冬天開始,他要跟著公社的建筑隊(duì)去往各處的工地,負(fù)責(zé)石料的預(yù)算工作,不像以前,傍晚下班后,能天天回家了。
父親就有些顧慮,母親一個女人家,晨起要挑水,要張羅四個孩子吃飯,要喂家里的雞鵝鴨,還要做家務(wù)。
“你別掛念家里,現(xiàn)在又不用下地,糧食也夠吃的,你安心在外工作就行。”母親一邊給父親拾掇鋪蓋被祿,一邊寬慰著父親。
父親也插不上手,看著母親翻箱倒柜地找衣物,父親只是站在床的旁邊,聽著釘在門口的灰色喇叭里播放的各種消息,“嗯,啊”地搭訕著母親的問話。
“聽眾朋友們,大家早上好。緬懷先烈,牢記歷史。我們都要記得,在中華民族面臨生死存亡的危險時刻,是先烈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與帝國主義侵略者進(jìn)行了無數(shù)次的拼搏,不怕犧牲,勇往直前,他們拋棄家庭和個人的一切,把寶貴的生命無私地想給了祖國和人民。今天的幸福,是革命先烈們用他們的生命換來的,我們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在和平年代,黨和國家從沒忘記為國捐軀的烈士們,本臺繼續(xù)尋找他們,尋找他們的家人。如果你身邊有革命先烈的消息,歡迎聽眾朋友們踴躍來稿、、、、、、。
從建軍節(jié)那天起,廣播里經(jīng)常重復(fù)播報(bào)找烈士后代,找老兵的消息,這是第一次父親完整地聽下來。
“現(xiàn)在各個村子都在尋找抗戰(zhàn)時期的老兵?!备赣H對母親說。
母親已經(jīng)把被子和祿子用麻繩捆好,又給父親找了一身換洗的衣服,一塊塞進(jìn)大布包里,遞給父親。
“找就找吧,與咱也沒什么關(guān)系”母親若無其事。
“今年柴禾夠燒的,就別去山上砍柴了。”父親叮囑母親。
“看看吧,有伴我就去。還是那些野槐樹枝子耐燒?!?p> “爺,你好幾天才回來嗎?”丹鳳似乎從父母的談話中聽出了‘事’。
“隔不了十天半月的,我就回家一趟?!备赣H把布包背在身上,看著丹鳳說。
“在家聽娘的話,回來我給你買好吃的?!?p> “爺,我聽話。”
父親摸了摸丹鳳的臉,又轉(zhuǎn)過身看了看母親,沒再說啥,他把母親整理的鋪蓋卷挾在左腰間,用左胳膊把鋪蓋卷用勁挽起來,母親和丹鳳送父親到大門口,目送父親的背影向石料廠走去。
母親很少往地里跑了,家里的活卻永遠(yuǎn)做不完。
有暖陽的冬日,母親開始打布?xì)ぷ?。用的漿糊是黑面做的,布子全是些不穿的衣服片片子,各種的顏色,方的圓的形狀,都是母親平日里積攢下來的。母親把面案板的背面刷干凈,然后用炊帚把漿糊均勻地涂抹在面案板上,開始鋪布片,布片要平整,不能有褶子,銜接處也不能搭疊,一層布鋪好,接著在鋪好的布片上面涂漿糊,再鋪布片,一張布?xì)ぷ哟蠹s要有四層布的厚度,粘好后,放在院子里有陽光的地方曬干。
這期間,母親便去大伯家找伯母要鞋樣子,伯母共生育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兒女小時候也都是伯母自己動手給他們做鞋穿,伯母是個有心人,小孩子各個年齡段的鞋樣,伯母都夾在一本書里,保存完好。母親把曬干的布?xì)ぷ诱罩鴱牟改抢镎襾淼男瑯蛹粝聛?,一只鞋底要用四層布?xì)?,鞋幫用一層布?xì)ぃ眉艉玫男缀托瑤鸵寐槔K系在一塊,一共四雙,是兄妹四人的。晚上,母親就在燈光下搓麻繩。納鞋底,將鞋幫縫到鞋底上,都要用麻繩。真正把鞋子做好的工作卻是要待字閨中的二姨來完成,在姥姥家,二姨最小,二姨上面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地里的活是不用二姨去做的,給侄子外甥們做鞋是二姨冬季一定要做的營生。母親會選一個好天氣,把裁剪好的鞋底和搓好的麻繩用布包好,放在包袱里,送到姥姥家。
母親和父親的鞋子卻是母親自己去做,用漿糊把每一層鞋殼邊緣用白色的斜紋棉布粘好,放在箱子底下壓平整,鞋面是清一色的黑色棉布,鞋里子多是白色的布料。鞋底一針針密密地納,鞋幫一線線整齊地上,做好后的鞋子還要用錐子針的握柄用力的由內(nèi)向外頂一圈,直到鞋幫不再趴在鞋底上,然后用小麥塞滿鞋子,放到糧囤里,一只鞋子就算做好了,大年初一拿出來,穿在腳上硬氣厚實(shí),踩在路上穩(wěn)重踏實(shí)。
初冬總是夾緊了尾巴,除了晚上帶給大地陣陣清冷,躺在床上需要捂緊了棉被,白天,陽光體貼著大地,無風(fēng),無語,和諧,安寧。陽光穿透門上的玻璃,霸氣的占了屋內(nèi)一方土地,毫不吝嗇地輻射溫暖,聆聽坐在屋門口納鞋底的母親拉麻繩時發(fā)出的細(xì)細(xì)的沙沙聲。
“丹慶,丹慶、、、、、,”
“哎——,聽見了,咋了?大哥?”母親支起耳朵,應(yīng)和著。
“連文他奶奶不行了,你快過來看看?!?p> 來人是楊忠善,披了件黑布棉襖,站在過道里,一副著急忙慌的樣子。
母親趕緊把手中的麻繩纏在鞋底上,撂進(jìn)旁邊的針線笸籮里。右手抿了一下頭發(fā),一步跨出屋門口,又回頭對正在用木頭棒在地上亂畫的丹鳳說;:“哪兒也別去,在家看著門,我一霎就回來?!?p> 丹鳳似乎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母親留自己在家,就很害怕的樣子??粗赣H腿腳麻利地走出大門口,她也跑到過道里,在大門口看路上來往的行人。
楊忠善家的院子很大,院子中間用一堵南北矮墻隔開成東院和西院,人在西院住。東院北邊的三間老房子改成了驢棚,驢就拴在驢棚東北角的木頭樁子上。兩間豬欄在東院的東南角。東西兩院打掃的干干凈凈,物品家什各有各的地方,一看,就是那種過日子很講究的人家。
楊家奶奶躺在北屋里間的床上,閉著雙眼,張著嘴,緊一口慢一口地向外吐著氣。楊大娘坐在床前拉著楊奶奶的手,看見母親,點(diǎn)了一下頭,臉上露出悲傷的表情。
“大娘,大娘?!蹦赣H輕輕地喊了楊奶奶兩聲。
“嫂子,我怎么瞅著夠嗆了,或者,咱先給他奶奶穿上衣服吧?!蹦赣H低著頭,小聲和楊大娘說。
楊大娘眼里的淚就來了、、、、、、。
她輕輕地將楊奶奶的手放下,蓋上棉被,轉(zhuǎn)身抬手抹了一下眼圈,剛要和母親向屋外走,就聽見楊奶奶用低沉的聲音喊了一聲“慶子”。
母親愣了一下,看了看楊大娘,接著走到楊奶奶床前。
“大娘?!蹦赣H喊了一聲。
“慶子,你爺是個當(dāng)兵的,打仗,打仗······。楊奶奶的聲音越來越弱。
“打仗怎么了?”母親把耳朵貼近楊奶奶的嘴邊,但卻什么也聽不到了。
母親來不及揣摩楊奶奶話里的意思,抬眼看著楊大娘說:“壽衣哪?先給大娘穿上吧?!?p> 西屋里靠近西南角的地方有一個黑色的楸木柜子,楊大娘打開柜子,一股樟腦球的怪味彌散開來。
楊大娘拿出楊奶奶的壽衣,遞給母親:“慶她娘,你看一下,這都是閏月年時,她奶奶自己做的?!?p> 母親扒拉著看上衣,原白色的襯衣,紅藍(lán)兩件棉襖,深藍(lán)色的大褂和孔雀藍(lán)色的棉袍,數(shù)了數(shù)上衣領(lǐng)子的層數(shù),衣領(lǐng)的層數(shù)是有講究的,那必須是六層,莊戶人家的說法是六根領(lǐng),意為留根,但衣服往往只穿五層,所以大褂子便有兩個領(lǐng)。
“嫂子,大娘置辦的壽衣很齊全?!?p> 母親一邊說著話,一邊抱了衣服急急地往北屋走,想聽聽楊奶奶還有什么話要說。
楊忠善也回來了,和家族里的幾個弟兄。
大家商量著,穿好壽衣,直接把楊奶奶抬到堂屋明間的竹席上。
這當(dāng)兒,楊奶奶的呼吸已經(jīng)很微弱了,嘴巴張的特別大,吐氣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母親幫著楊大娘給楊奶奶穿好壽衣。男人們小心地把楊奶奶抬到堂屋的竹席上。
楊家男男女女七八個人聚在楊奶奶身邊。
母親悄悄地站在一旁,雖然這并不合“適宜”,可她很想聽聽楊奶奶接下來還能說些啥。
西鄰孟春義的母親也來了,裹著小腳,走起路來顫顫晃晃,總像是沒踩在地上。
母親走到孟母身邊,倆人小聲說著話。
“連秀呢?還沒回來?”孟母看了一圈,小聲問母親。
“她得看著她奶奶走哇?!?p> 不知是聽到了孟母的說話,還是楊奶奶一直掛著連秀,就見楊奶奶的嘴唇開始囁顫,眾人都瞪大了眼睛。
“秀、、、、、、?!笨纯谛?,楊奶奶像是要說“秀”。但接下來,就看不到吐氣的跡象了。
隨著楊奶奶的頭無力的向旁邊輕輕一歪,一滴清淚慢慢地流到楊奶奶的右耳邊。
“恁娘走了?!泵夏刚f著,擦了一下眼圈,看著楊忠善和楊忠信說。
“恁弟兄倆過來把住門框,朝著西南方向,大聲吆喝,叫恁娘,‘回來’?!?p> “娘,回來,娘,回來呀,娘、、、、、、?!睏钪疑坪蜅钪倚庞檬职阎T框,聲音里夾雜著哭腔大聲喊著。
“娘啊,我那娘啊,你咋就撇下那兒女不管啦,你是到了那好處去了,誰再和我打個譜哇,咱那連秀待怎么過呀,娘啊,今后恁那孩子到哪里再去找那親娘啊,我那娘啊、、、、、、?!?p> 楊大娘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嚎啕,楊忠善和楊忠信轉(zhuǎn)回身也哭起來了、、、、、、。
伯母也來了,徑直走到楊大娘身邊,示意楊大娘燒些紙錢,先打點(diǎn)黃泉路上的小鬼。
楊大娘停止哭聲,起身來到堂屋里間,找出一卷上墳用的紙錢。
母親從廚房找來一根火把,跟著伯母來到楊家大門前,伯母蹲在地上,朝著西南方,一邊分著紙錢,一邊說著:“黃泉路上的大鬼小鬼都聽著,句月縣大灣鎮(zhèn)灣東村楊家門上的老善人楊忠善之母、、、、、、,伯母頓了頓,抬起頭看著母親不好意思地說:“連秀她奶奶叫啥名來?
“我也不知道?!蹦赣H笑了笑,連忙轉(zhuǎn)回身,去問楊忠善。
“這女人一出嫁到了婆家,就沒名字了。都是誰家的媳婦子,誰的娘,他嬸子,恁二嫂的喊,沒想到,人死了,這名字就排上用場了。生沒帶來,死卻要跟著去了?!闭驹诓概赃叺拿夏缸匝宰哉Z地說。
“就是,也就是在娘家,女人還有個名姓”伯母附和著。
“連秀她奶奶叫周世芹?!闭f這話的功夫,母親從楊家北屋快步走出來,走到伯母跟前,小聲和伯母說。
“恁這黃泉路上的大鬼小鬼都聽著,善人周世芹今天去報(bào)到,周世芹在陽間,一輩子行善,她去陰間的路上,你們都別難為她,周世芹給你們多多的銀錢,一定保著周世芹順順利利地過七關(guān),保她后代大富大貴。”說完這些,“哧”的一聲,伯母劃燃火柴,點(diǎn)了紙錢。
紅事請,白事到,鄰舍百家過來的人漸漸的多起來,村里在白事上坐里柜的的人也來了,院子里的黑狗開始低一聲高一聲地叫。
“哥,把狗拴起來吧,拴到大門口的槐樹上?!蹦赣H走到楊忠善身邊輕輕地說。
那楊忠善應(yīng)著,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眼圈,快步走到東院,拿來一根繩子,一邊打了個活結(jié),逮住黑狗,把活結(jié)套到狗的脖子上,黑狗很不情愿地被拖拽到槐樹下,拼命地掙脫著,“汪汪”地叫著,抗議這不公正的待遇。
這邊坐里柜的人,在西屋擺了一張桌子,有條不紊的開始張羅。
指路用的紙馬,燒紙用的老盆,做孝服用的白布等喪事上用的物品都列在一張清單上,指派人手去購買。
給知己的親眷下發(fā)喪事帖子是里柜要做的一件大事。去哪些親戚家報(bào)喪,也是有講究的。
“忠善,連秀婆婆家這帖子是送還是不送?”說話的是坐里柜的三個人中,負(fù)責(zé)主事的村民馬中福。
馬中富,體型微胖,圓臉,鼻子長得像蒜頭,左腮上靠近右耳的地方長了一個小拇指頭肚大小的肉瘤,頭上的毛發(fā)又稀又疏,卻被他梳理的整齊干凈,人就顯得精神起來。依稀可見當(dāng)年干民兵連長時的風(fēng)采。
按照喪禮的習(xí)俗,里柜是一定要安排人手去連秀的的婆家送喪事帖子的,而馬中富問楊忠善要不要給連秀的婆家下發(fā)帖子卻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