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寫下一個“馮”字時,他側臉看了一下連秀。
連秀兩眼通紅,正盯著他手中的筆。
這是分開近一年后,他第一次正眼看連秀,連秀比以前瘦了許多,一臉的憔悴寫在臉上,眼睛更大了。
這是自己曾經(jīng)深愛的那個女人嗎?
他對她許諾過,待她好好的。
連秀說話是不中聽,可難道她說的那些事是假的嗎?
馮全你就是個孬種,爺娘犯下的錯,為啥是連秀來承擔后果,這好像不公平啊。
馮全扔掉了手中的筆,他轉過身,張開懷抱,用力抱緊了連秀:“連秀,我們不離婚,我們不離婚,我們不離婚?!?p> 這戲劇性的一幕讓在座的法官都動容了。
多少天的委屈自責,頃刻間化作無聲的淚水如溫暖的小河在臉頰上流淌。
“連秀你打我吧,都是我不好。”連秀一邊哭一邊用力捶打著馮全。
咱回去吧,這是法庭,連正擦了擦眼圈說。
“確定不離了?”
“法官,我們不離婚。”
“嗯,回去好好過日子哈?!?p> 楊忠善坐在法庭外面的臺階上吃著煙,里面的一切全然不知。
門開了,連正先走出來。
“大叔,咱們回家吧?!?p> “嗯?!睏钪疑祁^也沒抬,站起身,去推自己的自行車?;仡^看時,卻見馮全和連秀一起走出法庭的門口,說著話。
楊忠善不解地看了看連正,連正正咧嘴朝著他笑。
“沒離?”楊忠善小聲問連正。
“爹,我們不離婚?!瘪T全和連秀已來到楊忠善跟前。
“回家吧!”楊忠善低頭擦了擦眼圈。
“爹,后天是正月二十六,我去接連秀和芳芳?!?p> “嗯,嗯,我殺個雞,咱好好吃一頓。”
“大叔,有我的份嗎?”連正笑著問楊忠善。
“有,有,來吃,來吃?!彼膫€人各自騎上自行車,出了法庭的大門。
適逢大灣公社大集,這個集市的主要交易區(qū)集中在大灣公社北邊的東西大路上,集市的道路兩旁是灣西村和灣北村,集市延伸到東頭向南的拐角處就是大灣中學的北大門。
每逢集日,大門口就會聚集一些前來給學生送飯的家長,都是離家較遠的,中學的南面又是一條小路,把灣南村和灣東村分割開,再向南就是大灣的水域了。
這幾年集市越來越大,東西道路兩旁進村的道路兩邊,也擺滿了貨攤,大集的西邊是賣糧食和賣木柴的,現(xiàn)在靠近賣木柴的攤位邊又多了個苗木買賣區(qū),陽春三月是植樹的好時節(jié)。
母親穿梭在人群中,在賣柴的攤位上找五叔的身影。
“二嫂,你來買柴?”五叔看到了母親。
“一直沒看到你,我以為你不賣柴了。”
“家里的木柴也不多了,賣完這些,我就走村串鄉(xiāng)收廢品了?!?p> “有事,二嫂?”
“啊,沒事。那次,你說趕集見到你四妗子了?”
“是。”五叔應著。
“那她腋窩下夾著的包袱是空的嗎?
“怎么會是空的?好像里面包著衣服之類吧,反正不是空的。怎么了?”
“沒事,我尋思,你說那天碰見她,慌里慌張的樣子,我以為有啥事來?!?p> “嗯,沒事,就是沒讓我家里坐坐唄?!?p> “你出來躲計劃生育,誰敢把你讓進家?”母親打趣說。
年前大伯說許正山的羊皮襖被偷與趙月紅有關,母親一直不相信,現(xiàn)在聽五叔這樣一說,梁增祿又開了羊肉館,母親似乎也不去懷疑了。
母親又擔心起梁萬利來,雖說因為老宅,梁萬利經(jīng)常來家找茬,可他畢竟是自家的四叔,如果許光德知道了,會不會去找梁萬利的麻煩?
離開五叔的攤位,母親又穿梭在南來北往的人流中。
走出法庭的馮全忽然看見了自己的父親,蹲在一個賣楊樹苗的攤位旁邊,低著頭在抽煙。家里沒地栽樹,父親應該是在等自己。
“爹?!瘪T全喊了一聲。
“離了?”
“沒呢”
“真沒離?”馮世文一下站起身,盯著馮全問。
“沒離。爹,我和連秀不離婚了?!?p> “好,好,好?!瘪T世文兩手在胸前干搓了幾下,顯然很滿意這個回答。
“爹,還買東西嗎?咱回去吧?!?p> “我想買棵槐樹栽子,把門前那棵柿子樹砍了?!?p> “哦,”馮全也不知父親啥意思。家門口那棵柿子樹也有許多年了,
“爹,咱先回家找人殺了柿子樹,下一個集再來買吧。樹還沒殺,你就買上槐樹栽子,也沒地放啊?!?p> “山東無死槐,放心,擱幾天,死不了,你先回去吧?!瘪T世文很爽快的對馮全說。
看著馮世文在趕集的人群中被擠來擠去的身影,馮全的眼眶濕潤了,他慶幸自己沒有簽字。這一刻,他終于知道,父親才是最難的那個人。
他不離婚,或許自己和妹妹的身世還能用一層布籠罩,一旦離婚,那層布也就薄成一層窗戶紙了,刻意遮掩只是在過去,今天這事早已成為村里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只是沒有光明地進到自己的耳中而已。
倘若離婚,沒有贏家。
有容乃大,馮全,你若是個男人,就要放開心境,用寬廣的胸懷,勇敢的面對一切,只要自己做的正,行的直,以后的日子定會陽光燦爛。
馮全在心底里對自己說。
天氣已明顯變暖了,提著鐮,扛著镢去地里的村民漸漸多了起來。
楊忠善殺了只雞,今天,馮全要來接連秀和芳芳回家。
楊大娘是最高興的,她領著芳芳在大門口接了好幾次,看看馮全來了沒。
快中午了,連秀回來了,對楊大娘說,馮全得等到瓦廠下班了,才來家,不用出去接。
這頓午飯是楊奶奶去世后,楊家吃的最舒坦的一頓飯。
楊忠善沒有食言,他從堂屋南墻上的一個龕子里拿出一個黑色布包,一層層打開,露出一個淡黃色的三十二開的手訂本子,足有二十頁。他小心的翻開本子給馮全看,里面記錄了豬、牛、羊、雞、魚等各種肉類的烹飪方法。
“馮全,你看一下,對那種食材感興趣,你就把它抄下來,對你開店有幫助,這個原本我得留著,這畢竟是你們爺爺留下的遺物。”
“嗯,爹,我知道。”馮全擦了一下眼睛里的淚花。
雖然,他對烹飪絲毫不感興趣,但他沒想到楊忠善會拿給他看,還推心置腹地幫他想轍,那一刻,他心里暖暖的。
“爹,看看吧,我先在瓦廠干著,抽空我再找找我那個同學,幫著賃間房子?!?p> “嗯,中。我看做老雞湯也挺好,一個人就能做。也不累?!?p> “行,爹,反正干啥也是從頭學。”
連秀母女回家的當天晚上,楊忠善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又是春耕時節(jié),往年,各隊隊長吆喝“集合”出工的喊聲,再也聽不到了。
村委的大院里,住進了一隊出伕的,人員大多是句月縣善樓鎮(zhèn)的勞力,還有一個說話自帶官腔的施工員。
村里有一個刺繡車間,晚上安排不下這么多人住宿。
高勝文找到了母親,提議把老宅的兩間北屋簡單收拾一下,給出伕隊住。
多年不住人,這四間老屋,早已破敗不堪。
母親是個爽快人,反正老屋閑著也是閑著,只要出伕隊的人不嫌棄就中。
高勝文和出伕隊伍里的一個名字叫做潘富安的負責人,圍著老宅看了看,潘富安建議把屋頂漏雨厲害的地方由他們自己簡單拾掇一下,就住進來了。
一共住進了七個人,都是一些壯年勞力,在地上鋪個竹席子,竹席子上面是草苫子,再鋪上被祿,晚上就可以休息了。母親找了一個條形凳子給他們當飯桌,早上天不亮,他們就起床吃飯,然后,一塊去工地。
開始,母親和他們也不熟悉,村里也沒有安排,過了幾天,母親發(fā)現(xiàn)他們早上出工時也喝不上一口熱水,于是,母親開始給他們燒水,在豬欄西邊的小棚里用一口大鍋,一次倒進一桶水,大約燒二十分鐘,水開后,母親就用水罐把熱水提到他們的屋門口。大伙親切的稱呼母親梁二嫂,
每天早上,母親都要早起去大灣挑兩擔水,潘富安知道了,和大伙一商量,出伕隊的七個人輪流早起床,給母親挑兩擔水,母親擺著手說不用,但這已被他們定成了工作的一部分,而且不管母親同意不同意。
母親也不再推脫,大家在一起,一下親密的像是一家人。
有一天,他們從工地上回來,有幾個人居然拖來了一些樹根和樹枝子,放在雞舍旁邊,一大堆,母親很是高興。
“梁二嫂,這是工地上挖土挖出來的,曬曬當柴燒?!迸烁话矊δ赣H說。
“嗯嗯,真是太好了,樹根結實,這些能燒很長時間?!?p> 因為,出伕隊的入住,這個多年不住的院落又有了生機。
逢雨天,是不出工的,他們就在屋子里打牌,拉呱。
丹云有時候和妹妹過去找他們玩,潘富安就給大伙說快板:“說小吳,道小吳,咱說說那小吳摔茶壺,你道這是咋回事,聽我慢慢給你拉·······。”潘富安,胖胖的身材,四十多歲的年紀,說起快板來,聲音洪亮,還要加上動作,逗得丹云和丹鳳咯咯咯地笑。
楊忠善似乎很關心出伕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