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還在看著桃裳,可那眼神似乎已經(jīng)穿過了昆侖山上的千里荒蕪,那眼神,越發(fā)陌生,半晌,長白才穩(wěn)住心緒,顫著聲問道
‘師姐,原來,你從一開始,就不信我?就是因為我臉上的這個該死的刺青,你就認(rèn)定我不是好人,那你,那你為什么救我?’
‘因為我傻,我怎會想到,自己帶回來的人,竟然會恩將仇報,狼子野心?’
窗外的雨斜進(jìn)窗欞,浸染了窗戶紙上刻畫的千里行舟圖,凄風(fēng)苦雨,為畫中船上動不得的旅人,增添出止步不前的理由。
我輕叩木茶幾,燭火受了驚嚇一般,閃爍了幾下,便又低了下來,仿佛是瑟縮成一團(tuán)的孤獨又可憐的人。不知為何,我看著燭光閃動,我想起長白,甚至對他心生憐憫??晌疑砬澳莻€身著紅衣的姑娘,或是夫人,并沒有什么過多的表情,她笑著搖了搖頭,眼底的光隨著燭火明滅可見,而不再像剛才那般,情緒流露,眼中秋波,波瀾迭起。
“或許,或許是桃裳誤會了長白,畢竟,這種大是大非的事情,單憑一面之詞就要妄下定論,對于長白也實在是不公平。長白被官府處以刑罰,但也未必就是壞人啊?!?p> “這,就是桃裳的癡傻吧。”我這位從千里之外趕來的客官,撥下發(fā)髻上的玉簪子,試探著挑逗著燭心,燭火如豆,她心不在焉,就連說出的話,也是虛飄飄的,就像那燭火上的淡煙,沒個顏色,也沒個著落。
“后來呢?后來,長白就惱羞成怒殺死了桃裳嗎?”
我雖然不愿意打斷她挑燈之時隨性自在的美,可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我的直覺告訴我,她的故事,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后來?”
她的眼神空洞了起來,一面偏過頭去,自言自語著,手中的玉簪一抖劃過燭臺,幾滴燭淚順勢繞在玉簪子上,襯得那翠玉顏色飽滿。可那紅燭淚也不慎濺在了她的食指間,我一時驚起,只覺得替她疼,她卻是像沒事人一樣,還是癡癡地看著窗欞上的煙雨行舟圖。
“后來,確實像江湖傳聞的那樣,長白和桃裳,反目成仇。可實際上,這種說法也不完全是對的,二人從未并肩,又何來反目一說?!?p> 她輕啟朱唇,漫不經(jīng)心地刻意著輕顫著食指,原本給那玉簪增色的燭淚,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落在了燭臺,溫潤了那燭心燃盡,剩下的塵埃。
聽了她的話,我突然感覺到一絲失落,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斟滿一杯酒,酒香肆意,也理清了我的思緒。
“我的酒館,會有來來往往的人,有闖江湖的,有做生意的,還有貶謫升遷為朝廷辦事的,客人們推杯換盞,酒過三巡,就會有許多故事,故事大抵相同,就像說書人的話本那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或是善者懲惡揚善,又或是惡人危害四方,禍亂百姓。”
“可講故事的人,從來不會在意那些惡人為什么作惡,那些好人有是否時時刻刻都好。就仿佛,好與壞,善與惡,只是故事里一個不可或缺的一味調(diào)料,沒了正與邪的對立,故事,就講不下去了?!?p> 她用手撐著下巴,微微歪著頭,微笑著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她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示意我說下去。
“可是,大家就是喜歡這樣的故事,漸漸的,離開了故事,大家也習(xí)慣性地通過一方面來斷定一個人的品性。就像東村口殺過人的劉瘸子,前些年,山匪常去東村打家劫舍,村里的百姓叫苦不迭,就連官府都束手無策,可那天山匪頭子去劉瘸子家搶掠時,卻被劉瘸子給一刀殺了。百姓都說劉瘸子為民除害是個大好人,可是大家都知道,劉瘸子殺人的本事,全靠在家打老婆,給老婆打得半死練出來的。對東村的村民說,劉瘸子是個大英雄??蓪λ掀艁碚f,劉瘸子能算得上一個真正的好人嗎?”
“原來,受人追捧的劉瘸子還有這樣不堪的一面,只不過,大家不知道,不愿知道,或者裝作不知道?!彼⑽⒀銎痤^,看向酒館里橫在頭頂?shù)哪玖?,喃喃自語。
“可惜,桃裳也錯過,長白或許不是好人,但也不一定就那樣壞,可桃裳小小年紀(jì),只會給人簡單歸類,不愿意走進(jìn)他的內(nèi)心,妄下定論,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淺嘗一口,搖了搖頭
“我其實,特別希望姑娘……夫人,能給我一個不一樣的結(jié)局,我所聽到的關(guān)于長白,應(yīng)該是關(guān)于鬼煞的故事,都是血腥殘暴的,可我特別希望,長白沒有殺了桃裳,至少,讓我看到一個惡人不一樣的一面,作惡多端,可仍舊,良心未泯,畢竟,還是有一絲希望。讓我聽到一個,不是為了作惡,而作惡的故事。“
我說了這些話,其實還是帶著憧憬,可是當(dāng)我看見她眼底的倦意之時,便知道五年前江湖的傳聞,早就是板上釘釘?shù)氖聦?,長白偷走昆山玉,殺死師姐,害得天劫降臨昆侖,引得昆侖派滅門。
這不是故事,而是事實。
她看著我,笑了,天真爛漫,像個孩子。
“別失望,你猜對了,故事的結(jié)局,真的和傳說不一樣?!?p> “桃裳不知道爹爹為何堅持昆侖派的祖制,昆侖派規(guī)定,弟子沒有掌門命令而下山,需要和師兄或師姐較量,比試取得勝利,方可下山,以示學(xué)有所成。因為這條祖制,昆侖弟子很少有人主動提出離開,可長白不一樣,在那時的桃裳看來,他可能是盜走昆山玉的真兇,逐出師門都不為過。
可這一次,桃裳拗不過爹爹,比試開始,而長白的對手,是桃裳。
那時山上雖然只剩下三個人,可爹爹為了顯示公正,還是請來了千里之外的丹陽派長老,進(jìn)行評判,爹爹告訴桃裳,昆山玉失竊和長白沒有半點關(guān)系,讓桃裳不要無理取鬧。比試當(dāng)天,更不能公報私仇。昆山玉失竊一事更不能傳出,否則將會引得江湖各派人心惶惶。
桃裳倒是想殺了長白,可她知道,有了昆山玉的加持,長白修為大增,今非昔比,自己再不是他的對手。她無心戀戰(zhàn),只想讓長白趁早離開。死生不見。
可是在那天,還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