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二十歲的我跟你一樣,為了向家里人證明自己,獨自去洛山打拼,在那里,我遇到了你的母親。”
艾禮看了一眼照片,放回了桌上,又看了一眼艾愛,摸了摸她的頭,打開一邊的抽屜,拿出了許久沒抽過的香煙,艾愛嘴唇動了動,終是沒有阻止,拿了桌子一角的打火機,給父親點上。
艾禮深深了吸了一口,幽遠的回憶隨煙霧慢慢飄散而來。
三十年前的洛山,冬日里的凌晨,寒風蕭瑟,空蕩蕩的街道寂寥無人,街北的老式三層樓里,走出一位清秀俊逸的年輕人,年輕人約摸二十出頭的年紀,肆意的寒假風讓他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手里提著一個公文包,快步往回走著。
街邊的垃圾桶旁,安靜的躺著一個隱約能看出是一個孩子的身影,不合身的衣服胡亂的包裹她嬌小的身軀,寒露覆在那散亂打結(jié)的發(fā)絲上,遮住了本來就臟兮兮的面容,分不清是男是女。
年輕人經(jīng)過時,被那蜷縮的腿勾住,差點摔倒,看清是個人后,心猛然一縮,夜半三更,路邊不知是生是死的小孩。他猶豫了片刻,顫微著手彎腰探了探她的呼吸,感受到她微弱的氣息后,沒有猶豫,脫下大衣,裹住那單薄的身軀,疾步往衛(wèi)生所走去。
衛(wèi)生所。
女醫(yī)生幫可憐的女孩清理了身上的傷口,換上了干凈的病號服,除了遍體的皮外傷,還有些些內(nèi)傷,慶幸并不重。吊著點滴,叮囑了艾禮要看著些,便回了辦公室。
艾禮陪坐在床邊,看著那張因為饑餓營養(yǎng)不良導致蠟黃干瘦的小臉,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他自小衣食無憂,今年出來才算體會到生活不易,如此身臨其境的感受到一個人的困苦,他有些震撼。
清晨時分,打了幾瓶點滴的女孩醒了,干枯的頭發(fā),蠟黃的肌膚,瘦到幾乎脫形的臉頰,蒼白脫皮的薄唇。
陌生的環(huán)境讓她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看到坐在床邊打瞌睡的艾禮,她警惕的往后縮了縮。
簡單的鐵架子床發(fā)出刺耳的咯吱聲,驚醒了椅子上的艾禮。抬起頭一入眼,便是一雙受驚的明亮的眸子。
“你醒了?”
“你昨晚暈在路邊,你現(xiàn)在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女孩不說話,依然防備的看著他。
“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你有沒有家人的聯(lián)系方式,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你的家人讓她們來接你?!?p> 聽到【家人】兩個字,女孩子露出了驚恐的表情,淚水瞬間蓄滿了眼眶,她驚慌失措的一邊往后退一邊搖頭。一滴熱淚甩到了艾禮的手背,仿佛滾燙的開水,灼的他肌膚一痛,也燙到了他的心上。眼前瘦弱的女孩那無助驚惶的表情,讓他的心狠狠的一揪,酸澀不已。
女孩始終不說一句話,孑然一身外加傷痕累累,住了幾天院,艾禮打算送她去派出所聯(lián)系她的家人,可是看著她那絕望害怕的眼神,和拽著自己衣角到泛白的小手,終是心軟了,就這樣帶她回了家。
最初,每晚從公司回家,都無一例外的看到女孩安安靜靜的坐在窗前發(fā)著呆,直到半個月后,回家見到的就是女孩子將家里收拾的妥妥帖帖,宛如一個田螺姑娘。艾禮一直以為她還是個孩子,十幾歲的年紀。
一個月后,女孩終于向艾禮打開了心扉。
事實上她已經(jīng)十九歲了,名喚阮悠,從臨市的一個小山村逃來洛山的,記事起,她就在孤兒院生活,孤兒院里的人對孩子們并不好,每個孩子呆不了多久就會被人領(lǐng)養(yǎng)走,到她現(xiàn)在這個年紀,她甚至都懷疑記憶中的那個孤兒院,到底是不是孤兒院,只是,她離開時終究太小,記憶已經(jīng)模糊,記不清晰了。
養(yǎng)父母是鄉(xiāng)鎮(zhèn)上開照相館的,兩人無兒無女,帶回了她,夫妻二人人前熱情心善,大方友鄰,人后對她輕則辱罵做家務(wù),重則直接被虐待打到骨折。
提起那些黑暗的噩夢,阮悠渾身顫抖,看著這個明明已經(jīng)十九歲卻因為從小受苦營養(yǎng)不良而像個孩子的姑娘,訴說著那些自己想都想象不出來的痛苦經(jīng)歷,艾禮的心仿佛被人揪住生生的扯著疼,他從小家庭優(yōu)渥,沒吃過苦,父母一直叫他善良做人,他從沒這么直面過人間的惡,他抱了抱這個可憐的丫頭,提議帶她去報警,然而阮悠堅決不同意。
自己無父無母,身無長處,好不容易逃出來,再也不想跟他們有任何瓜葛,若是去報警,那個年代虐待子女,能不能有個公正的結(jié)果還未可知,萬一還要被他們帶回去,那自己費勁全力逃跑出來,又是為了哪般。
就這樣,艾禮一邊創(chuàng)業(yè)一邊將阮悠帶在了身邊,阮悠雖然書念的不多,卻是個極其聰明的姑娘。從開始的照料他的生活到后來和他一起創(chuàng)業(yè),兩人日久生情極其自然的在一起了。
直到結(jié)婚,阮悠也從未拍過一張照片,她懼怕照相機,只要看到那些,就仿佛把那些曾經(jīng)的噩夢撕裂在她面前。十年如一日的痛苦回憶沒有辦法釋懷,幼時的虐待苛責也讓她沒能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
八年后,阮悠為艾禮生下艾愛,自己卻沒能熬過去,撒手人寰。
艾愛從來沒有聽過關(guān)于自己母親的事,爸爸從來不提,記事后,奶奶經(jīng)??粗约簢@氣,問及母親,奶奶也總是說等你長大了再告訴你,沒有等她長大,奶奶也去了,母親在這個家,如同一個禁忌,再也沒有人能給自己解惑。
看著眼前滿臉淚水的男人,耳鬢銀絲綣繞,原來不知不覺,父親已經(jīng)老了。
艾愛胡亂擦了一把眼淚,抱住了痛哭不已的父親。
“那時候你還小,你奶奶又去的早,我一個大男人,不會帶孩子,不給你找個后母,我不知道該怎么讓你無憂的長大,你梅姨是我以前的合作伙伴,我看她人很好,剛開始也只是抱著讓你有個完整的家的想法和她結(jié)的婚,只是這么多年過去,我對你梅姨也是很愛的,我希望你不要怪我丟下了你的母親,我從未忘記過她,只是,逝者已矣,當初我不能自私念著你的母親不顧你,結(jié)了婚,如今,我也不能自私為了你的母親不顧現(xiàn)在的家庭,不顧你梅姨,小愛。你懂嗎?”
多年不曾提起過往,也從未跟艾愛敞開過心扉,艾禮一時有些語無倫次,但是艾愛卻都聽懂了,她輕拍著父親的背,哽咽著安慰他
“爸爸,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p> “小愛,是爸爸對不起你,沒有照顧好你媽媽,沒有照顧好你,都是爸爸的錯?!?p> 春日里很少有今天這樣的瓢潑大雨,大樹在狂風中搖晃,樹枝在空中狂舞,一下一下仿佛抽打著人心,城邊黑云密布,像一個個張開口的巨獸,貪婪著想要吞下這座城。
書房里,父女兩人抱頭痛哭,淚水洗刷著這二十多年來的疑問,嘶啞的聲音哭斷這二十多年來的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