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只有牛小玫自己知道,她的心病了。
她常常在睡夢中看到披頭散發(fā)的馬曉蕓猙獰的表情,看到牛大六渾身濕透縮成一團戰(zhàn)戰(zhàn)發(fā)抖地哭泣,她一次又一次地尖叫著醒過來,然后哭著被不知所措的毋畏抱緊。
她,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時常想到死。
早晨,聽著毋畏關門出去的聲音,她的腦海里跳出來一條念頭——要是等到晚上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死了就好了。
她被這念頭嚇了一跳。
晚上,當她在他身邊躺下,貼著他取暖并閉上眼睛等著他探出身子關掉床頭燈的時候,她的腦海里又跳出一條念頭——要是我再也不用睜開眼睛醒過來了就好了。
她又被這念頭嚇了一跳。
有時候,她想,我該要個孩子嗎?這想法,尤其是在每月一次的、由毋畏帶著他的女兒去玩的那一天里里,出現(xiàn)得頻率非常高。他每次去接女兒之前,都再三勸她一起去,而她總是,不怎么舒服。她會做出興高采烈的樣子搭配出去游玩時穿的輕便的衣服,把給小姑娘搜羅的小玩意兒一樣一樣地拿起來小心翼翼地摩挲著——這些通常在“每月女兒日”的兩天之前就開始了,以至于毋畏根本沒法想到他的枕邊人是不喜歡小孩子的。待到那天真的到了,在他出發(fā)之前,她卻出現(xiàn)了眩暈或是惡心的癥狀——這些癥狀幾乎都是貨真價實的,因為她的臉色變得煞白,往往能嚇他一跳。他于是帶著不放心的態(tài)度獨自出發(fā)了,心里懷著十二萬個愧疚,覺得不該把生病的妻子獨自扔在家里。但等見到了女兒,他也就沒心思想這些事情了。等到晚上,他送女兒回了家,再回到自己的家里,通常吃過飯了,時間也晚了,但牛小玫還是纏著他問問女兒的這個那個,使他無法懷疑她對他女兒的由衷的喜愛來。間或,她突然眉頭一緊,想必是身上什么地方又不舒服了,他的心也跟著一緊,只恨不得能變成巨大的蛋殼把他的可人的、親切的、善良的妻子包在里面盡情地疼愛。
牛小玫向來討厭聒噪的環(huán)境(也討厭喋喋不休的人)。而小孩子,一來喜歡聒噪的環(huán)境,二來,創(chuàng)造聒噪的環(huán)境。
不過,她還是盡量表現(xiàn)出“后媽”的愛來,她給那個小姑娘買衣服,買漂亮的、有花邊的小裙子,買鑲著水鉆的、亮閃閃的發(fā)卡,買手工制作的、工藝精細的絹花頭飾……她開始理解了馬曉蕓。
在她一天比一天更理解馬曉蕓的過程中,她的精神卻在每況愈下。
還好,牛小竹救了她。
作為最后的至親,牛小玫盡全力幫牛小竹籌備了婚禮。牛小竹已經(jīng)是大齡剩男了,如果不是女朋友懷孕了,他還不打算結婚呢。對于婚禮,他想盡量簡單,邀請最親近的親戚朋友們一起吃頓飯就好了??墒桥P∶挡煌?,牛小竹拗不過姐姐,只好同意由她來打理,她因此花費了許多的時間來跑前跑后。
新弟妹是一個性格溫順的小姑娘(就像在牛小玫的花店里短暫地打過工的那兩個女孩一樣),她什么事情都聽牛小竹的,幾乎沒有一點兒自己的看法。牛小玫,雖然不討厭她,但是無論如何也喜歡不起來她,因為總懷疑她的溫順只是“面具”,下面畢竟還藏著別的什么可怕的東西。在牛小玫世界里女性都是像馬曉蕓或者她前一任婆婆(其實她現(xiàn)在的婆婆性格也很要強,只是因為年紀大了所以不再那么跋扈了。而且,她們的接觸其實很少。)她懷疑新弟妹是個真正的演技派,但她無論怎么瞪大眼睛觀察也找不出證據(jù)來。
婚禮的方方面面,主要是牛小玫的主意。新弟妹對什么都點頭微笑,牛小玫懷疑她像自己當年看待前任婆婆一樣看待眼前的姐姐,又懷疑這丫頭其實在腹誹她的審美。
不管怎么說,熱熱鬧鬧(當然,比起牛小玫的第一場婚禮而言,還是差遠了)的婚禮結束之后,牛小玫覺得心里好受點兒了。她夜里也睡得好些了,夢到馬曉蕓或是牛大六的次數(shù)也沒那么多了。
牛小玫不想一直閑著,雖然衣食無憂,也沒有贍養(yǎng)長輩的壓力(唯一的、沒有退休金的牛大六已經(jīng)駕鶴西去了)。但她很害怕自己總是這樣待在家里會與社會脫節(jié)。有的時候,她會想,如果當時沒有辭去鐵飯碗離開蘿卜城,現(xiàn)在會不會過得更好。她夢到自己依舊坐在蘿卜城市政府里那間陰暗辦公室的小小的格子間里,面前堆著許多即使放著不管也完全沒關系的工作。她醒過來,看看她的整潔空曠的房子,看看陽臺上、花園里開得正好的花兒朵兒,看到手機里毋畏時不時發(fā)來的關懷的句子,她覺得她必須覺得幸福和知足。
她決定開啟新的事業(yè)。她想,我要在豇豆鎮(zhèn)建一座苗圃,專門種植適合城市家庭陽臺生長的盆栽花卉。她又想,我可以建一座盆栽植物的“托兒所”和“醫(yī)院”,收留那些疏于照顧的、生了病的植物。她還想,我干脆出租盆栽好了,讓它們在最美的狀態(tài)時出去“巡回表演”,累了就回到我身邊來休養(yǎng)生息。
她,因為有了一點兒新的夢想,重又打起了精神。
出于一貫的謹慎,她沒有馬上同毋畏商量自己的這個想法。她開始自己開著車到處去做調(diào)研。建苗圃的調(diào)研,和開花店的調(diào)研完全不是一回事,她以為自己輕車熟路,卻發(fā)現(xiàn)老經(jīng)驗并不好用。她有幾次碰了一鼻子灰,但是很快又打起精神來了。
在一番刻苦的學習和研究之后,她有了初具雛形的方案。啟動資金不算多,因為土地的租金很便宜而大棚的建材也不貴。但她自己的現(xiàn)錢并不多,她覺得應該向毋畏求助了——直到這時,才把她的想法和盤托出地告訴他。
他自然地,更關心她的身體,怕她累壞了。但她很堅定地表示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好了,他也自然拗不過她。從內(nèi)心里,他也確實期盼著她有一點兒自己的事業(yè),不是為了錢,而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往后會變得更忙,更沒什么時間陪在她身邊??上龥]有什么舞蹈、書法、繪畫之類的專長,不然他早就慫恿她在家開辦一個興趣班教教小朋友了。在毋畏的心目中,很自然地覺得,成年女性就應該同孩子們在一起消磨時間,就算她們自己不養(yǎng)兒育女,也頂好和別家的孩子待在一起。因為孩子,天生就是一切問題的解決方案。倘若沒有辦法開班教小朋友,那么,退而求其次養(yǎng)養(yǎng)花草也是好的。因為,植物就像小孩子一樣,是人畜無害的。小孩子是人類社會的基礎,而植物是整個地球生物圈的基礎。
達成共識之后,他們帶著喜悅的心情久違地激情溫存了一把。內(nèi)心里的喜悅是效果最好的催化劑,說服他們自己對于對方是何等重要。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要是事事如意就怪了。
在苗圃項目正式上馬之后,牛小玫開始了“馬不停蹄”地奔波——她很累,但是她的成績很不錯,差不多一切都要敲定了。
但牛小玫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異樣。
她開始惡心反胃,有的時候,真的會吐。
最初幾天,她完全沒放在心上,覺得自己不過是吃壞了肚子。
但是癥狀并沒有因為她的樂觀而緩解。
她把問題告訴了毋畏,毋畏自然主張馬上去看醫(yī)生。但嘔吐,并不是時時都在發(fā)生的,而且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不適。
“該不會是懷孕了吧?”毋畏突然這么說,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鮑贏月的妊娠反應。牛小玫和毋畏,不約而同地都想到了幾個月前她向他提起苗圃計劃的那個晚上。
“我明天下班買試紙回來?!蔽阄泛苷J真地說。這樣,去或者不去醫(yī)院,就要等試紙的結果出來再說了——牛小玫覺察到自己竟然舒了一口氣。
第二天,按照毋畏的再三囑咐,牛小玫打算在家待一整天,哪里也不去。到了傍晚,透過玻璃窗照進來的夕陽極盡嫵媚地誘惑著牛小玫,她想出去散個步。只是散個步,不走遠,應該沒什么關系。況且,在這之前,她不都是自己開著車到處跑的嗎?今天和昨天、前天又有什么分別呢?
穿著寬松的衣服和舒服的鞋子,她朝散步的棧道走過去。
夕陽真美,似乎一點兒不因為自己即將消失了而自卑。微風像暖暖的手輕輕地整理著牛小玫的頭發(fā)。河邊那些隨風舞蹈的,是茅草的花么?那些縹緲的淺紫色,多好看啊!
一路上都沒有看到另一個散步者,眼前的河、遠處的山都只是牛小玫的。她在棧道旁邊的木長椅上坐了下來,時間好像也在她身邊停下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帶手機。換衣服的時候,她只記得拿上了家門鑰匙,卻把手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夕陽西沉,她覺得該回家了。她突然覺得很幸福,因為還有一個溫暖的家在那里,等著她,隨時都敞開大門歡迎她。
在這灼熱的幸福感中,她想站起來。可是,比站起來先發(fā)生的是突然來臨的嘔吐。她,很愧疚地把頭偏向棧道以外的草地,嘔吐不止。
少量的食物殘渣之后是漫長的燒心的清水,但是強烈的嘔吐感并沒有減弱。她掙扎著想直起身子,想讓重力阻止她的傾倒,她失敗了,她的力氣在流失。
“哇——”鮮血從她的口中涌了出來。
她醒悟到自己并不是懷孕了,她想起兩年前在小公寓里的暈厥,她有一種預感這一次不僅僅是出血這么簡單?!拔赴??”她的腦海里不知怎的閃現(xiàn)出了這個詞。
她失去了意識。
夕陽下,小河邊,緋紅棧道,草木郁郁蔥蔥,風朝著遠方的山小跑——一切還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