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親戚靠不住 朋友來相助

　　原本走路都吃力了，黎起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跑得過那些人，果然人被逼急何事皆可成。

　　靠著吃草和體面的乞討，黎起終于仆仆風(fēng)塵到達了經(jīng)商的遠房表叔家。

　　站在門外，黎起理了半日儀容，方挺起胸膛走進院門。

　　表叔看到自己好久不見的做官的侄兒，忙笑臉相迎，熱情招待。

　　四碟果子，四碟小菜，一份鹽水鴨，一碗蹄子，一份清蒸鮮魚，一碗番茄雞蛋湯，桌上的菜直教黎起看得眼花繚亂，只是在別人家里，需注意禮儀，菜未上完，再餓也不好立即動筷。

　　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碗翡翠白玉湯端上桌，黎起才對坐在旁邊看著自己的表叔禮貌一笑，拿起了銀筷。

　　表嬸對黎起說：“一路辛苦了，你看你瘦了這么多，這臉頰都凹陷了，不過沒了胡子，倒顯年輕多了。此時不是飯點，你又餓得緊，菜式少了些，你將就著吃便是了。”

　　“表嬸哪里的話，這么多菜盡夠了，我一人怎吃的完，”黎起說。他已經(jīng)很久未吃到肉了，狼吞虎咽的哪顧得上在意表嬸的小孩兒，是不是扒著桌子，皺著眉嘟著嘴瞅自己。

　　一頓風(fēng)卷殘云，黎起放下筷子，輕輕打了個飽嗝。

　　表嬸親切地問道：“可吃好了？”

　　“好了好了，飽的不行了，”黎起點頭道，“多謝表叔表嬸款待?！?p>　　“可升官了？”表叔問黎起，“你如今辦的是何差事，差費怎的這么少？”

　　黎起眼神躲避，吞吞吐吐地答道：“沒……沒辦……辦差呢?！?p>　　表叔覺得奇怪：“既沒辦差，這非年非節(jié)的，怎想著大老遠地來這兒？”

　　“哦，我就是……就是……”黎起不知如何說。

　　“莫非接的密令，有差事不能告訴我們知道？”表嬸忙解圍說。

　　表叔鄙夷了表嬸一眼，說：“一個文官，能得什么出到外地的密令?！?p>　　“呃，表叔，”黎起提高音量，忙轉(zhuǎn)移話題說，“我最近手頭有點緊，能不能……借些銀子給我？”

　　表叔沉吟半刻，面色為難地說：“真是不巧，我前日將家里現(xiàn)錢都拿去進貨投資了，現(xiàn)下家里沒有多的?！?p>　　表叔表嬸身上穿著的絲綢衣裳光滑得發(fā)亮，表嬸更是珠光寶氣，仆從打扮皆不同凡俗，檀木架上琳瑯滿目的金銀玉器閃著光芒，黎起默默掃視一切，不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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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盛的稻田間，黎起的身影顯得越發(fā)孤單。

　　此刻，他的心里很不受用——三言兩語就被表叔打發(fā)了出來，商人的算計口才果然不一般，難道真的越是富有的人越是摳門嗎？

　　正沉思間，黎起突然感覺自己的后腦被硬物擊了一下，忙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一衣衫襤褸的孩童，抱著幾塊石子站在田埂上，惡狠狠地瞧著自己。

　　“那小孩兒，無緣無故你打我做甚？”黎起喊道。

　　“壞人，你還敢來偷我家的稻子，看我不打死你！”小孩一面說，一面接二連三地擲過石頭來。

　　黎起身手矯健一一避過了石頭——這孩子準頭還挺不錯，要不是我從小學(xué)武，恐怕今日要吃他的大虧。

　　黎起三步并作兩步向小孩走過去。畢竟人小腿短，小孩逃了沒幾步，就被黎起鉗制住了。黎起問他：“你怎的不看看清楚，就隨意誣陷人呢？”

　　小孩邊掙扎，邊嚷道：“我看清楚了，你就是昨天偷我家稻谷的小白臉兒，昨天沒抓住你，你今天還敢來，你自己不勞作，還想不勞而獲?！毙『χ杵疬艘豢冢骸芭?！太可恥了，王八蛋！”

　　“嘿，你這小子，”黎起抬起手蹭了蹭面上的唾沫，說，“我今天才到此地，哪會偷你家稻子？你證據(jù)都沒有，可別不分青紅皂白污蔑人?！?p>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你昨天就是帶著斗笠，穿的這么一件黑衣服，你還不承認！”小孩一腳踢在黎起的膝蓋上。

　　黎起痛苦地皺了下眉，卻并不著惱，他心里本就“剪不斷，理還亂”了，實在沒有精神多與這小孩廢話。一山野小孩兒罷了，說的話也不打緊。他放開小孩打算離開此處。

　　走沒幾步，就聽到后面小孩的哭聲，抽抽噎噎的，甚是傷心。黎起忍不住返回去。

　　“男子漢大丈夫的，哭啥呢？我被你冤枉了都沒哭，”黎起無奈地對小孩說。

　　“你……你懂……懂什么，我爺爺……生了重病，就等著……谷子熟了拿去……拿去賣錢……買藥，誰知……還被……被偷了，”小孩用臟兮兮的手掌揩眼淚，大哭道，“我只有……只有爺爺了！”

　　小孩的話，讓黎起想起了自己過世了的爺爺——誰家還沒有親人了，難道因為貧窮，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家人罹病受苦嗎？黎起禁不住心疼起來。

　　黎起蹲下來，摸著小孩的頭說：“好孩子，別哭了。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那點稻子就算盡賣了，恐怕也只是杯水車薪?！?p>　　“那該……該怎么辦呢？”小孩問。

　　“這樣吧，我有好些有錢的朋友，你等我一兩天，我去看看能不能借到錢，給你爺爺瞧病，”黎起說。

　　“真的？”小孩眼里有了光，但光芒旋即消失，他指著黎起衣裳上的一個破洞，說：“你自己都這么窮，要是真有人借錢給你，你就不會來偷我家稻谷了?！?p>　　“呵，你這小孩怎么一根兒筋??？都說了我不是偷稻子的。人家主動給，跟我主動借，那是兩碼子事兒，我不過是不想打擾到朋友們，要靠自己的力量走江湖罷了，”黎起說，“我這么多年也不是白在官……白在江湖混的，結(jié)交的人不少，俗話說‘患難見真情’，總有志同道合之人愿意幫我的，你等著瞧吧。”

　　“真的？那你早去早回，我到時就在這兒等你，”小孩說。

　　“好，”黎起說。人命關(guān)天，黎起一刻不耽擱地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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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至縣里朋友家附近，已是第二日午間，黎起躲在角落下意識地就要摸自己的胡子（當然，他摸不到，因為胡子已經(jīng)剃干凈了。）。心內(nèi)思索良久，他終于爬上墻準備翻進朋友的家——他相信這位，曾經(jīng)借給了錢的官中朋友，是不會出賣他的。

　　黎起費力地到達了圍墻頂。那朋友好巧不巧的，正站在院子里讀詩，搖頭晃腦之時，恰好看到趴在墻頭的黎起。

　　四目相對，黎起尷尬地笑了笑。朋友瞪大眼睛，與黎起無言對視了少時，方道：“黎兄，這是你的新愛好嗎？”

　　黎起一下從墻上跳下來，笑道：“哦，我就是試試自己的武藝退步了沒有。不經(jīng)常練習(xí)，果然是有些生疏了。”

　　朋友笑道：“黎兄是文職，武藝也不是必須?！?p>　　黎起也笑道：“是啊，我自小就喜歡讀書寫字，若非生在武學(xué)世家，若非小時遭人欺負需自保，我也不想習(xí)武。”

　　“習(xí)習(xí)武藝，強身健體也是好的，”朋友說。

　　朋友邀黎起去內(nèi)室，待坐定，朋友問道：“對了，黎兄，跋山涉水來此地為何？”

　　“哦，我……我……想……借……想借……”黎起支支吾吾。

　　朋友卻猜出了黎起的心思，說：“昨兒上頭才發(fā)了俸祿，現(xiàn)下手頭還算寬裕。這人嘛，難免有遇到難處的時候，只要在沈某能力范圍內(nèi)，黎兄要多少盡管說?！?p>　　“也不大多，不過請醫(yī)買幾副藥的錢，”黎起說。

　　“黎兄家中有人病了嗎？難怪黎兄會來此，這縣城雖小，卻有一聞名州府的名醫(yī)，”朋友說。

　　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黎起默認般點點頭。

　　朋友立刻叫管家去書房取錢，又對黎起說：“黎兄這衣裳刮破了，不如脫下，我叫人替你縫補？”

　　黎起故意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說：“沈兄家的瓦片倒是厲害，竟刮破了。”說罷脫下衣裳交給了丫鬟。

　　少頃，一袋子錢及一摞衣裳便送到黎起跟前。沈縣令說：“前日內(nèi)人給我新做了幾件衣裳，還未穿得，就送給黎兄，當做我家瓦刮壞了黎兄衣裳的賠罪罷。”

　　“多謝沈兄好意，只是我已借了許多錢，這衣裳就不必了，”黎起推道。

　　“黎兄務(wù)必收下，否則便是瞧不起兄弟，”沈縣令堅定地說。

　　“那我便卻之不恭了，”黎起說，“沈兄，時候不早了，告辭?！?p>　　“黎兄，待吃了晚飯再走罷，”沈縣令說。

　　“不了，病人的病耽擱不得，我需得馬上趕回去，”黎起說。

　　“如此我便不留黎兄了?！鄙蚩h令示意一提著包袱的丫鬟上前，拿過包袱，塞到黎起手里，說：“這里面是一些干糧，黎兄路上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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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起從沈縣令家出來，感動得都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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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了醫(yī)，買了藥，小孩爺爺?shù)牟u漸有了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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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靜，明月高懸。稻田的海洋波瀾起伏，忽閃忽閃的金光如同星星一般，叫人眼前明亮，田野里的蟋蟀大展身手，“啾啾”的高聲演唱，直把蟈蟈輕聲哼吟的小曲比了下去——鄉(xiāng)村的夜晚真好，不必付錢，便能聽到這么自然的戲。

　　澄瑩的月光下，黎起背倚一棵常青樹靜坐著。

　　大風(fēng)乍起，樹葉相互拍打發(fā)出“嘩嘩”的聲響。真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啊！黎起心中感嘆。

　　“大哥哥，你怎么還不睡覺？”小孩從屋里走出問道。

　　“睡不著，”黎起說，“你怎的也不睡？”

　　小孩過來緊挨黎起坐下說：“我也睡不著?！?p>　　靜默良久，黎起忽地問小孩：“你可想過長大后做些什么？”

　　“想過啊，”小孩見問，立馬來了勁兒，“我今后不種地了，我要像那些叔叔一樣去經(jīng)商，然后賺許多許多的錢，讓爺爺過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

　　“可有想過要讀書？”黎起又問。

　　小孩慢慢低下頭去，說：“沒，我……我沒錢交得起學(xué)費。”

　　“其實你心里，還是對讀書有渴望的吧？”黎起說，“這‘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啊。”

　　“大哥哥，你在說什么??？”小孩聽得一頭霧水。

　　黎起說：“總之就是人不可以不讀書。銀子賺得再多，這肚里空無一物，終究成不了被世人瞧得起之人?！?p>　　小孩低聲問：“大哥哥也瞧不起商人嗎？”

　　黎起說：“非也，陶朱公也是商人，卻能贏得后世之人尊敬。只是商人多重利，若胸中無物，難免眼中心里只有錢，一毛不拔，被人鄙薄?！?p>　　“陶朱公是誰啊？”小孩問。

　　“就是一位學(xué)識淵博，家財萬貫卻樂善好施，毫不吝嗇的人，”黎起說。

　　小孩說：“那我今后也要成為像陶朱公那樣的人。”

　　“好，”黎起說，“人不讀書，與禽獸何異，讀書并不僅僅是為了謀取功名。我明日去縣里給你買些書，教你讀。等你爺爺好了，有時間就去私塾外面偷學(xué)也是好的，你若真的好學(xué)，先生們想必也不會強把你趕走的?！?p>　　小孩好高興地從地上一躍而起，鞠了一躬說：“謝謝大哥哥?！?p>　　……

　　爺爺起得床的那日，小孩特意一早去地里摘了許多野菜，拿出珍藏了許久都不舍得吃的糯米面，給黎起做了野菜饃饃。

　　瘸了腿的木桌上雖然只有饃饃和一碗野菜湯，黎起卻吃得很開心，爺爺和小孩的陪伴，讓黎起回味到了童年的快樂。

　　雖“壁破風(fēng)生屋，梁頹月墜床”，黎起卻并不覺得日子苦，他多想就這樣和爺爺小孩一起生活下去啊?？伤吘故翘用?，在同一處待的太久，大家都會有麻煩的。

　　黎起給相依為命的爺爺和小孩，留下了幾兩銀子，自己帶著二兩銀子，繼續(xù)浪跡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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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高氣爽，黎起坐在開放的茶攤邊吹著風(fēng)，他許久都未喝到這么好的碧澗明月了。

　　正當他沉浸在茶香之中，忽地聽到身后低沉的聲音：“都不許動！錦衣衛(wèi)奉旨查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