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河向北延伸,流入琮隆散成幾股。其中一處流經(jīng)一座小村,叫繪牢。
繪牢地質堅硬,常年有大風,不適合耕作。村子連同十幾里外只有幾口人家,但繪牢此地卻實際匯集著近百號人。因為這里還有一座監(jiān)牢。
繪牢監(jiān)獄里羈押著不服從西齊王統(tǒng)治、通敵和侵害家國秩序的人。監(jiān)牢連同村中物資,均由西齊軍方運輸。
這地方不好,生活、生產(chǎn)方式單一,名字也不吉利。人們接連離開。
但湯圓選擇接了阿爹的班,成為了獄卒。
湯圓實在,也看得開:做人嘛,在哪沒有管束呢?牢獄里至少是他看管別人。
那日抬進來的囚犯奄奄一息。
臉色煞白,滿身的傷;右腹的肉都快給磨穿了,右肩胛有一處貫穿傷。然而馮醫(yī)官給檢查時,卻說身上多處外傷已開始愈合,人生命體征平穩(wěn)。
真是命大。
后來馮醫(yī)官悄悄將他拉到一邊,叮囑說:“小湯,這人是王陵軍親自送來的,不知犯了什么事。小心看守,切勿多言。”
馮醫(yī)官在繪牢牢獄待得時間久,跟湯圓的父親老湯是同僚、也是朋友,偶爾會來家里喝兩口酒。對小湯很照顧,小湯決定按他說得做。
囚犯被安排在一間很小的牢房中,這間房是繪牢有名的“靈房”。之所以這么稱呼,是因為這間房發(fā)生自殺、自戕幾率更大。就算不死,許多窮兇極惡的人在這里關久了,精神也不再正常;心理素質不行的,就算不審也會忍不住自言自語、傾吐要害。
其實這間房除了墻壁低矮些并無特別,為防生異,沒有繩索、沒有鋪蓋、沒有一切尖銳的東西。除了一張打磨圓滑的木板床和如廁的一只桶,什么都沒有。每日有半個時辰,“靈房”墻上的縫隙中會流淌日光,湯圓覺得這比那種全不見光的地下水房好上許多,所以到現(xiàn)在,他也不明白為什么這間房會死那么多人。
女囚醒來后,并不兇狠,不叫不鬧。幾次湯圓給她送飯,都只見她呆呆坐在床上。來收碗筷時,分毫不動。
大概隔了半月多,繪牢牢獄迎來一個大事件!
九公主大駕。
那天湯圓才知道,原來“蓬蓽生輝”并不是一句阿諛奉承!陪同她查看獄中情況時,湯圓覺得連終日不見光的“靈房”都被她點亮了!九公主那么巍峨的人,卻對人和善,他覺得只要她一句話,自己就能赴湯蹈火。于是當陳燁讓他打開“靈房”的鎖時,湯圓鬼使神差照做了。
“她不吃東西嗎?”
“是!此人來此之后幾乎不吃不喝也不說話。”
褐色華袍的人似乎嘆了口氣,低聲言語了些湯圓沒有聽清的話,然后蹲下身,將地下盛著一粥一菜的木拖盤端起來。拿起勺子,輕輕攪動素粥,霎時雪野旋起一陣春風;又用竹筷攆起一粒醬菜點綴其上。
湯圓早聽聞九公主仁下厚士,今日一見果不其然,竟要親自給一名囚犯盛粥!或許在她心里,人的生命都是同樣可貴的吧!
可萬沒想到,九公主并沒有將粥遞給女囚,而是將勺中內容一口送入她自己嘴里!
九公主怎么能吃牢飯呢!湯圓差點叫出來。
陳燁緩緩咀嚼,細細品味,又用絹帕揩拭嘴角:“還不錯,就是有些涼了?!鞭D過頭對湯圓道:“湯圓小兄弟,能幫我拿些熱的嗎?”
“能!只……只是……”只是讓九公主一人在此不合規(guī)矩,更不安全。
“你放心。你們在,她不敢傷我。有事我會叫侍女大聲喚你。”
獄卒離開,九公主將木盤放下,朝始終坐在床上目不轉睛盯著墻壁的人走近些。
“不言不語好,可你不吃不喝。莫說世人,你這般赴死的樣子,就連我也覺得瑞熙王妃鐘情之人是那妖僧?!?p> 秦蒼不回答。
“你怪陸歇?若不是他那一箭斬斷了你和夕詔的關聯(lián),你根本活不到現(xiàn)在。”
見她仍一動不動,陳燁坐下來。
“秦蒼,我要嫁去九澤了,臨走之前來看看你。我與夕詔有約,他保住我的命,我不也會信守承諾,讓你活著。他選擇為沙海鳴冤時,其實就做好了為自己送葬的準備。斯人已逝,你沒必要追隨?!?p> 九公主說完,四下看看,覺得這小隔間簡單、安靜、三餐不愁,做什么都由別人率先籌謀。于是將雙手后撐,仰起頭,今日“靈房”內最后一縷光線落在她臉上:“你怪我騙了你嗎?”
陳燁以調查友人之事接近秦蒼,予她便利接近印芍,實則按照夕詔的囑托,阻止她入王陵。陳燁的確遲滯了秦蒼的動作,可是她們都明白,夕詔早已有計劃,就算秦蒼提前入陵,恐怕也免不了最后結局。
“……我們……是不是早就見過?”
秦蒼嗓子里冒出的聲音像是被碳火灼燒過。
陳燁見身旁的人終于轉過臉面向自己,本想回答,卻發(fā)覺她與從前的感覺不太一樣。
“陳燁,我就是當年你死去的‘朋友’,對嗎?”
“你當然不是。”陳燁聽完站起身。
絕望會在人心中生出一把利刃,隨時可能穿透自己再刺向別人??傊@一次,陳燁眼中迸射出警惕,似乎控制了好一會兒,才垂下眼簾盯著剩下的半碗粥道:“……你不是‘她’。你沒有猜中事情的全部,還有許多事你也根本不知道?!?p> 秦蒼閉上眼睛,對來來去去的謊言感到厭倦。
九公主的消息網(wǎng)比肩暗閣,秦蒼只是一介信息閉鎖的王妃;阻止她的行動是夕詔的要求,但故意讓她參與不高山舊事調查的是陳燁。
“既然你還有余力想別的事,我就不多留了。你是誰,與我想要的無關。”陳燁稍微恢復了往日的笑顏,從懷里拿出一只巾帕包裹的藥丸:“服下這顆藥你將生不如死。這藥會灼燒你的喉嚨,服下三天之后,失聰噤聲。你重返齊昌時,我會配合璃王府說瑞熙王妃只是受妖僧蠱惑,醒悟后悲痛不已竟欲自絕,幸好被獄卒及時發(fā)現(xiàn),才未釀成慘劇。秦蒼,你可以不珍稀自己,但璃王府一族生死也盡在你手中?!?p> 陳燁說完朝外面侍女招了招手。
小侍女會意,大聲叫道:“救命呀——”
端著熱粥的湯圓跑來,驚恐不已。將手中東西一甩、掀開眾人,只見九公主趴在女囚身上氣喘連連。
“快!快幫忙!”侍女神情焦急,身手卻穩(wěn),扳過陳燁的臉,將一小瓶流體灌入她喉嚨,哭哭啼啼起來:“是不是你們這粥飯有問題……”
湯圓嚇壞了:“不……不可能!這是我親自準備的!”
不多時,“昏迷”過去的人蘇醒。
“小姐!你怎么樣?”
陳燁看著跪了一地的人,溫和道:“不要緊,是我積勞成疾。老毛病了,還請各位替我此行、此事保密,萬不要聲張?!?p> 陳燁到訪無令,不合規(guī)矩,若有人上報,麻煩的是她;但現(xiàn)在皇親貴胄吃下這里的粥飯差點斃命,驚恐的就該是獄卒了。聞此提議,所有人咬緊嘴唇點頭如搗蒜。
此地不宜久留。繪牢獄卒們也隱隱盼望這位千金趕緊離開。臨走之際,陳燁最后對秦蒼道:“我見瑞熙王妃至今不佩戴耳飾,也沒有痕環(huán)?!?p> 這句話在周遭人聽來莫名其妙,獨兩人明白謎底。
陳燁知道天華胄還在秦蒼身上,也明白任何毒藥在天華胄面前難說效果。她提醒她,不論任何方式、不論真假,毒素不可盡消。至少在璃王府安全之前,秦蒼的聾啞之癥不能痊愈。
可那是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