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六章 神鹿
那是一只鹿。
一只尚沒有長出角的鹿。
鹿很小，只有普通小狗那么大，秦蒼不知道它出生多久了，也辨不出其是雄是雌。
還沒等看明白，那“小狗”搖搖晃晃，從草木遮蔽中探出整個身子。它背上皮毛是白底灰紋的，胸前和額頭上各有一搓金色絨毛。見秦蒼盯著自己，也眨著眼、回望對方。接著，突然一昂頭，挑釁似的叫了一聲。
聲音短促，堅定。
“咩！”
原來鹿的叫聲是這樣嗎？
小鹿見人依舊坐定不動，又“咩”一聲，一抬前蹄，凌空成奔襲之姿，胸前金色絨毛隨風(fēng)抖擻！然千鈞一發(fā)之際，后腿抬起不及，一頭倒栽在泥地里。
潭底水淺、泥土松軟，不至于有危險。露在外面的四條小腿撲騰了一會兒，算是將頭給抽了出來。
小鹿撲棱棱甩掉濕漉漉的綠澡，腦袋像小撥浪鼓般；又似乎將自己也甩暈了，一臉茫然，四下看看，才重新確定了秦蒼的位置，再次“咩”一聲，揚蹄向前；奈何初生不久，對四肢尚不能全然行使主權(quán)，多少有些踉蹌，好在鹿自己不在意，邊行邊“咩”，心情大好，很有一番自強不息的意思。
行到水中央，又來一只。
兩只體型、花色差不多，新來的胸前也有一簇金毛，只是頭頂?shù)慕鹕L在靠近耳朵兩側(cè)，不在額中間。
“二毛”對四肢的駕馭能力好不到哪里去，會跳不會走；腿很細(xì)，一路踩過石頭、溪水，在青苔上還打了個滑。這時就有兩只小鳥也從林中飛來，一只落在水面的青石上，一只正落在“二毛”頭頂。
兩只翠鳥黑漆漆的眼睛四處打量，金黃色的喙時而啄啄水，時而啄啄鹿；小鹿就回過身用腦袋頂頂它們，像是回應(yīng)。
秦蒼站不起來，對突如其來的兩小只驚詫不已，眼見臨近，本想盡量縮緊四肢避過它們的踩踏，卻見對方并沒有冒進(jìn)的意思。
小鹿的睫毛很長，眼睛很大、水靈靈的映著綠意；它們的鼻子是帶些粉色斑點的，上下輕輕動彈，像是在擷取陌生人的氣味。又聽見潭水沖擊秦蒼的戒鏈，清脆之后、人耳聽不及的余波仍婉轉(zhuǎn)低吟，這可吸引了小鹿們的注意。它們盯著秦蒼水下的身體，腦袋一會兒歪向這邊，一會兒歪向那邊，耳朵跟著上下彈動，終于還是決定靠近她。
手中毒蠱都被關(guān)得嚴(yán)實，秦蒼確信安全，可是真等兩個小獸貼上來的時候，卻還是只向它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試探、退縮再前進(jìn)。見人似乎無惡意，輕輕嗅嗅、蹭蹭，又抬起腦袋，伸出小小的舌頭。
手上一涼，酥酥癢癢，原來夢中在自己身邊耳語的竟是這兩個小家伙！
突然，兩只小鹿停下動作，立起耳朵，朝草木后深林處望去。
林后傳出窸窣踢踏的響動。
“二毛”興奮地“呦”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往回跑，激起的水花漸了“一毛”一臉；“一毛”也想跟著，興奮地?fù)P起前蹄，不出意外倒栽水中。秦蒼將它拎起來，它便回身用力蹭了一下助力的手，也朝前跑。
林子里出現(xiàn)第三只鹿。
這只鹿周身灰色的絨毛已經(jīng)完全褪去，化作四蹄至膝間黑色的、倒刺狀的盔甲；它也有黃金般的毛，不過不只胸前一簇，還有一道是從額間眉心一直延伸至整個背脊上的！馬鬃似的長毛跟隨著鹿的步伐，像火焰浴風(fēng)般微微招展。
這應(yīng)該是一只成年的鹿了，從半露出水面的四肢到其肩胛骨處，近乎一丈高。這還并沒算上其頭頂墨綠色的、如張開的樹冠般指向天空的鹿角。鹿角最上如葉片般的分支，閃耀著銀光。
秦蒼被打壞了發(fā)冠，半長黑發(fā)披散在肩上，再與苔藻融為一體，流淌進(jìn)潭水里。雙手撐在身后，抬頭看著從林中溪澗踏著水波徐徐行來的物種，整個人幾乎忘記了呼吸。
如果說世人為了追尋真相又或畏懼真相，編撰了種種神跡，那這一次，就是秦蒼自己與上古神跡離得最近的一次。
秦蒼從沒見過這般樣子的鹿，即使有‘沐之三難’的故事背景做鋪墊，仍久久不能平靜；對此生出的感情不是單純的恐懼、驚駭或是震撼，而是一種凡人見到遠(yuǎn)高于自己的力量時，愿意熄滅自身與其融為一體的沖動。
一路上，即使對陸霆，她也隱瞞了真正來意，甚至裝作對“沐之三難”從未耳聞。但她提醒自己，從此之后，她必須變得更主動。
因為“那個傳說”一定是真的。
樂云府衙，議事廳。
“裴岑，人呢？小小鹿?jié)?，老秦沒了，刺客也消失了？”裴岑戴甲歸來，向座上王知意搖搖頭，等在一邊的鄺野見狀便坐不住，上前質(zhì)問：“你們南北營到底行不行??？”
“小鄺爺，裴岑也想為我南北營的兄弟向小鄺爺再問一句：小鄺爺當(dāng)日的記憶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你不相信我？當(dāng)晚所有事情都是我與老秦親眼所見，難道有假？”
“裴岑不敢不信小鄺爺，只是此前樂云安定，從無怪事發(fā)生，更別說暗藏埋伏。鹿?jié)墒撬闳サ模裁吹叵露囱ㄒ彩撬I(lǐng)你找到的，最后她與那些冶煉爐、所謂襲擊者一并消失。小鄺爺，你就不懷疑她才是背后的主導(dǎo)者嗎！”裴岑說完轉(zhuǎn)向王知意，抱拳道：“城守，此人或包藏禍心，背后種種皆為我樂云城埋下隱患。還請城守下令，讓在下帶人包圍鹿?jié)?、徹底調(diào)查！”
裴岑救人不力竟還倒打一耙，此舉在鄺野看來簡直可氣。
于是氣沖沖反駁：“老秦是為了救我逃出、與對方力戰(zhàn)，才下落不明的！你沒有找到她就算了，憑什么污蔑人青白？還有，陸霆不是已被你扣留在‘有錦’了嗎？如果秦蒼真有歹心，那他為什么不趁機一并離去，難道是等著你去抓！”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
王知意“嘭”得一聲將茶盞砸向木桌，這才稍止住兩人對峙。
“敵人未明，真假難辨，你們在這里吵吵嚷嚷，盡是猜測，有什么用？本來你爹就不在，家里無人做主，我們就該安生點嘛！現(xiàn)在可好，一鍋粥！”
王知意說完胸腔起伏，白色胡須被吹得上下波動，看著終于靜下來的兩個人，穩(wěn)了穩(wěn)心緒：“……那個誰，裴岑?！?p> “屬下在！”
“調(diào)派人手，對城樓各處加強巡視；調(diào)一組人馬去鹿?jié)蓚刹?，若遇敵，擒拿問詢還是當(dāng)即正法依情形立斷，不必請示！率先保證鹿?jié)砂傩张c你們自己安全，不要有后顧之憂；不過動作也不要太大：此事尚未有實證，先不要大肆聲張，若搞得人心惶惶，得不償失。有什么事及時回報。”
“是！”
“至于你，鄺野?！?p> “……我也在。”
“我知道你在！你給我留在府衙。鹿?jié)芍虏榍宄?，你的兩位朋友洗清嫌疑之前，哪都不許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