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五章 珠巷接頭
遷入新宮前七日,夜間戒嚴(yán)。隨王輦?cè)雽m的近臣不得隨意離開宮門。
可是任允住所偏僻,平日人影也見不著幾個。原本還需在蔣通面前鋪陳早歸理由,卻趁著太后趕來訴苦一并給免了。
離開御書房,任允回到住所。換了樸素的衣裳,趁著夜黑,被侍衛(wèi)當(dāng)做仆人從后門放了出去。
一路上幾乎沒遇見阻礙,直通釁棗珠落街。
“珠落”街原寫作“豬玀”巷,屬奉器城管轄。后新宮落成,與眾多街巷一并劃歸釁棗。
豬玀巷原非什么肉鋪屠宰地:北陸凄苦,哪條街能配聞一聞葷腥肉香?豬玀巷據(jù)守奉器城邊緣,常由行商娼盜者把持。這些人得過且過、混世為生,不吝惜粗鄙,街頭巷尾無詈不成言。街巷因而得名。
奉器兵變后,常駐人口銳減。新來的嬰冬軍所占住所多集中在各個高官府邸或北方街道,離琉璃宮距離尚遠(yuǎn)的豬玀巷無人問津;后來周邊起義,豬玀巷受損嚴(yán)重,為了維護京師穩(wěn)定,嬰冬軍不斷加強住管束,驅(qū)趕尚留在此地的人。
其實,沒有人打心里愿意靠近奉器這個是非之地,可是此地畢竟人多,人多就還有活路,于是原先歪路謀財者不惜賭上性命,輾轉(zhuǎn)不愿離開。
后來釁棗新宮修建。
或許是嬰冬軍直接鑿毀了所有街巷內(nèi)有棚頂?shù)淖∷?,又或許是這項工程給了豬玀巷中人以新的生計方式。反正新宮修完以后,豬玀巷一個人都沒了。
豬玀巷成了珠落街。
金銀都用在不遠(yuǎn)處的宮殿,并沒有多余一個子留給一座不起眼的街道。于是有“破”無“立”的巷子以廢墟的形式,安靜地生長。
好在并非只有人能帶來生機。
花草瘋長,將歲歲年年磨得圓滑平坦的石子路,塞滿了毛茸茸的安慰。雨雪烈日早就將血污和眼淚沖刷、掩埋了千萬遍,花花綠綠的蛛蟻腐菌在被摧毀的家園上塹起新的城池營壘!斑斕油亮的蛇環(huán)繞在梁柱和殘破的紅燈籠之間,傳出比從前更柔軟、更嫵媚的囈語。家養(yǎng)的畜生要么早就餓死了,或者遠(yuǎn)走入山林,但山上的霸主們卻下山了。不知道什么動物的糞水堆積路旁,被月光一照,竟也晶瑩一片,宛如瑤池珠落。
夜深,殘垣一角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升高,又因謹(jǐn)慎及時下調(diào)。
“……太傅,我以為我們已經(jīng)達(dá)成共識,先利用嬰冬之屬徹底剜除九澤;待外敵既逐,再關(guān)起門來手刃嬰冬。今你計劃與之背道而馳,此時罷約,該叫我們?nèi)绾螒?yīng)對?太傅可是忘了三年前,是您答應(yīng)了先帝的囑托!”
“老臣萬不敢忘。”
“那太傅何至于此?!”
冬夜寂靜,蛇蟲時不時從矮墻內(nèi)探出頭,仿佛也想要聽清沉默后的原因。
“任允……任允有錯。先帝曾大舉推行改革,派駐學(xué)子、幼童去九澤漆館,老臣實在覺得那是向圖謀不軌之人求學(xué)、向外族人低頭,實在丟祖宗的臉??扇缃窨磥恚鹊凼秦?fù)獨醒之累!但是如今王……如今蔣通,他正是按照先帝所行而行??!我們何不等等看?”
“等什么?等新坤真的日益壯大,等竟原向悖逆者俯首稱臣嗎?”
松挫一時間竟判斷不出任允真生出倒戈之意,還是因為年紀(jì)太大而心思變得童真了:“太傅,您別忘了,就算除掉溫鄙城,九澤也絕不會允許蔣通執(zhí)掌北陸。他們殫精竭慮、幾代謀劃才將勢力徹底插入北陸朝堂,難道真會將大好疆域拱手讓人嗎?”
“這就更需要竟原與蔣通合作!九澤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清理干凈的。若松挫將軍能勸煥王暫時放下舊怨,與蔣通合演一出戲,以最少的代價完全消耗嬰冬,而不是指望九澤為你們攻克勁敵……我想就算是當(dāng)年的王上,也是不會拒絕的?!?p> “難道……今日刺殺之事,是你的人?”
“不錯,臣本想借此嫁禍溫鄙城,讓蔣通意識到此人不能留。不料遭這賊人反咬一口,損失甚重?!?p> “施行刺殺也是為提醒蔣通。任太傅,松挫不明白為何你真的為篡逆之人謀劃?松挫甚至無法確定你口中‘王上’所指何人!”
松挫驚訝,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三年前那個忍辱負(fù)重、不惜留在奉器偽廷,秘密為蕭桓傳遞消息的人,如今急急傳書于自己相見,竟為了讓竟原幫助蔣通共克嬰冬。
“蔣通……并非新坤,臣也并非是為了他。臣只是希望北陸能早日復(fù)歸平靜。若竟原與蔣通聯(lián)袂,而非大動兵戈,百姓就不必那么苦?!?p> 不論是量在其曾經(jīng)義勇,又或是基于從小對這位老臣的敬重,松挫還是忍下呵斥,深吸一口氣:“你當(dāng)真覺得蔣通和這偽王廷能讓北離振作?……還是為了任晗?我聽聞此前……”
“這一點松挫將軍請放心!”任允打斷了對方的話:“我絕不會讓我任家人懷上孽種?!?p> 不遠(yuǎn)處墻后面?zhèn)鞒鲰憚印?p> “誰!”
任晗沒有躲避,幾乎下一刻就現(xiàn)了身。
她的裙擺、鞋面皆沾了污穢,但她沒有在意。女子眼神有些發(fā)直:“任允,你剛才的意思是,‘那件事’……并不是意外?”
“晗兒?……晗兒,我……”任允驚訝于此時此地出現(xiàn)的人,頓時失卻底氣,不過他馬上反應(yīng)過來:“晗兒,你快回宮,不要胡鬧!”
“胡鬧?你與松挫暗約此地就是計謀,是為國為民,我就是胡鬧?”任晗顯得面無血色:“任允,你剛才義薄云天的那幾句話是什么意思?”
“怎么還是這樣與你父親說話?”松挫向前走去,企圖將兩人隔開:“他是予你生命之人,當(dāng)需有起碼的尊重。”
“父親?”任晗氣極反笑:“我與他何時有過父女之情?”
“任晗!我不期盼你此生有所造詣,不要再添亂了!快走?。 ?p> 任晗尚未反應(yīng)過來,只覺臂上一疼,被沖過去擋住松挫的人嚇了一跳!
“她可是我的女兒!”
“可她也是偽廷的王后!”
“翡翠令早已遺失,她與你們無用!煥王需要我,你們在新坤朝中再也找不到如我一般既臨高位又得蔣通信任之人!你們?nèi)舾覄铀敕?,我拼死也將與竟原頑抗!”
任晗這才明白兩人舉措各是何意。松挫信不過自己,怕她將二人私下見面之事宣揚給蔣通。但她不敢相信他對自己動了殺心!
“松挫,你……”
松挫是她的朋友,可他更是煥王的副將。
“快跑!跑?。 ?p> 老太傅一把抱住松挫的腰,用盡全身力氣將已出鞘的刀壓回去半截!
松挫似乎沒想到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能突然施出這么大的力道。奈何殊死之心沒法改變力量上的懸殊,更無法阻止國之大事前不惜一切的決心。
松挫不想冒犯尊長,更不想就此取下昔日舊友性命??墒莿莶粌闪ⅲ瑸殚L遠(yuǎn)考量,推開老者,抽刀向仍愣在原地的任晗砍去。
大刀出鞘,鋒芒難收。
咔嚓——
月光下,刀鋒與箭簇相撞,引出星星火花!四個身影從天而降,三人將松挫團團圍住,一人拉過任晗就跑!
這些人似乎早有準(zhǔn)備,不遠(yuǎn)的街角盡頭有幾匹高頭駿馬等待??墒遣唏R之際任晗卻遲疑了:“……我爹還在!”
“你爹對他們有大用,不必?fù)?dān)心!”
蒙面者是個女人,沒有好氣。說完,一鞭子抽在任晗的馬屁股上。兩騎躍出珠落街,朝林中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