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著羊皮襖的阿吉奈在蒙古包旁邊的倉儲間找到一把鐵鎬,扛著就向河邊兒走去。他把羊皮襖往地上一扔,開始刨開河面給羊和馬找水。
跟著阿吉奈而來的大黑狗“哈日”,一動不動地盯著主人,就像一個靦腆的拉拉隊員,在心里默默地喊著“加油——加油——”。
正在阿吉奈刨得起勁兒的時候,遠方跑來一匹馬,馬上的騎手身著蒙古袍、頭戴氈子帽,未到河邊兒就翻身下來了。他叫呼和魯。
呼和魯就是“青龍”的意思。他家的牧點與阿吉奈家的牧點只隔了一座小山丘,但相差最大的就是河。他那里沒有河,如果要飲羊或人吃水,都要翻過山丘來,到阿吉奈這里“借光”。呼和魯和妻子郝春花也曾研究打一上眼井,可能是由于選址的問題,沒有找到“水線”,打了幾十米深最終還是成了干井。夏天有時雨水大,會有小股山泉涌出,冬天就麻煩了,有時就得用大鍋化雪水。所以,過去,呼和魯對阿吉奈的牧點是垂涎三尺……
“嗨,阿吉奈,刨冰呢?”
阿吉奈抬頭,說:呼和魯,你起得夠早的啊。
呼和魯:不早起不行啊,圈里的羊渴得咩咩直叫,比在嘎查里公雞打鳴都響。
“又沒水喝了吧?把羊趕我這兒來吧?!?p> 呼和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那——就給你添麻煩了。
“什么麻煩不麻煩的,咱們是好哥們兒,哪有那么多說道?!?p> 阿吉奈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句話,說得呼和魯臉有些發(fā)熱。他嘻嘻一笑,在手掌心里吐了一口吐沫,然后搓了搓,去搶阿吉奈手里的鐵鎬。
“給我輪幾下!”
阿吉奈并沒客氣,退到一旁看著呼和魯奮力地揮鎬,笑了,心里說:這哥們兒,還真行!
其實,就是這位好哥們兒,當(dāng)初差一點兒“斷送”了阿吉奈的“產(chǎn)業(yè)”。但是,阿吉奈不去想這些,這些年他覺得自己活明白了,那就是一句話:不忘記過去的不愉快,活著就會很累很乏,干啥都放不開手腳……
…………
院子里開始熱鬧了,薩仁臺嘎查阿吉奈和托婭的家里,那幾只“幸存”下來的小雞走出木籠追逐著覓食。大以前有人給送來十多只雞雛,卻被野狗給叼去了不少,全家人分外呵護這僅存的“碩果”。遠處有牛羊的叫聲,偶爾也有狗叫,拴在院中的大黃狗“西日”便愛搭不理地應(yīng)和幾聲,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房門。
之前,“西日”是不拴著的,可以自由活動。自從小雞被外邊的野狗叼走后,托婭對大黃狗不能忠于職守很是惱火,甚至開始懷疑它了——“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的,冤枉了它。托婭的父親馬額爾德木圖說:“毒蛇見洞就鉆、壞狗見利就貪”,就是因為“西日”這狗東西一天天在外瘋跑,才給了野狗可乘之機。不行,得把它拴起來。
額爾德木圖在蒙古語里是“有才學(xué)”的意思,這么“有才”的人說的話,在這個家庭里和真理差不了多少。于是,馬托婭的丈夫白阿吉奈在一次從牧點回家時,聽了老丈人的話,找來一條鐵鏈將大黃狗“西日”拴起來,就是為了讓它好好收收心。
外屋廚房靠門口兒的墻上有一塊巴掌大的鏡子,是用透明膠帶固定上去的。托婭隨意照了一眼,用手挽了挽烏黑的頭發(fā),由于手指不太靈活,發(fā)卡掐了兩次才把頭發(fā)攏好。她伸手拿起準備好的牛奶瓶,推開了外屋門。
主人出來了!
“西日”首先興奮得搖著尾巴又蹦又跳,打鬧的小雞們箭一樣沖了過來。要說最高興的,還數(shù)拴在屋檐下的小山羊羔兒,沖著托婭“咩咩”直叫。這小東西出生才兩個多月,一身潔白的卷毛,兩只突起的小犄角。招人喜愛的它也有可憐之處,一出生就被狠心的羊媽媽拋棄了。二弟馬蘇合把這只小羊羔兒送給了二姐托婭,她每天早晚都要準備好牛奶來喂它,給予特殊的母愛。
祖國北部孔雀屏草原陶格斯蘇木的薩仁臺嘎查,已在晨曦中醒來,陽光隨之鋪滿了托婭家的小院,并為墻根兒和房頂潔白的冬雪涂上一層金色。溫馨的冬日之晨,這個特殊的家庭將開始新一天平靜的生活。
雪是冬的精靈。沒有雪的冬天,就少了情趣,就沒了韻味。前幾天的一場雪就為孔雀屏草原平添了情趣和韻味。土地由黑變白了,一條條田壟就是白色的音階;草原由黃轉(zhuǎn)白了,一片片山坡就是圣潔的銀氈。河流冰封、群山馳象,冬天的冷峻孤傲,在這片草原上演繹得淋漓盡致。
雪是長生天獻給草原的哈達,是春姑娘到來前的美麗信使。樂觀的蒙古人,在冬天里就能夠感受到春的氣息。不信請看——月季花芬芳綻放,石榴樹茁壯生長……
…………
娜仁圖雅摸了摸屋里的暖氣,感覺到熱度了,便把海日抱下炕。小家伙雙腳一著地,便撒起歡兒來跑出了屋子。
海日在院子里追雞逗狗,托婭的目光又被女兒牢牢牽住——慢慢的,她的眼睛濕潤了。在她的心里,又無法控制地想起一個名字——“阿斯根”……
假如,那天不把汽油桶放在屋里該多好啊,這樣的話就沒有危險發(fā)生了;假如,那天再檢查檢查把油桶蓋兒擰緊該多好啊,這樣的話就算桶倒了油也不會灑;假如,那天先切西瓜后掃地該多好啊,這樣的話孩子們吃完西瓜就能出去玩兒了;假如……
然而,生活怎么會有假如呢?
馬托婭覺得,這一切仿佛是一場夢。她又一想,要真的是夢該有多好???噩夢醒來,就一如平常了??蛇@一切,讓她這位柔弱的牧民婦女,承受了太多的“生活不能承受之重”。
托婭渴望過著平靜的生活,命運卻偏偏給了她一段不平靜的、殘酷到刻骨銘心、痛苦錐心的經(jīng)歷。曾經(jīng)的那一場大火,帶走了寶貝兒子,更吞噬了她的“幸福”。
此時,幾個孩子背著書包,連跑帶鬧地從大門口經(jīng)過??粗⒆觽儦g快的背影,托婭的心頭竟然升發(fā)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只是如果——如果當(dāng)初先救自己的兒子阿斯根,他今天是不是也會和這幾個孩子一樣,背著小書包去上學(xué)了……
托婭輕輕給了自己一個嘴巴,暗暗責(zé)怪自己:馬托婭啊馬托婭,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我瞧不起你!
海日看到媽媽自己打了自己,她不明白什么意思。便跑過去投進她懷里,用小手輕輕撫摸媽媽還有著疤痕的臉龐。
托婭親了親心愛的女兒,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海日用小手幫媽媽擦去眼淚,并輕柔地說:媽媽,你咋哭啦?
托婭沒有回答,而是把女兒抱得更緊了。
母愛是無私的。如今的托婭把全部的愛都給了女兒海日,但她的心底從來沒有忘記曾經(jīng)擁有她全部愛的兒子——阿斯根。
于是,望穿白雪皚皚的草原,馬托婭的思緒回到了五年前那個刻骨銘心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