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托婭擦了擦眼淚,用并不靈巧的雙手把一塊干凈的塑料布鋪開。塑料布有些軟,加之山坡上的風(fēng)相對大一些,托婭鋪了幾次才把它鋪平整。這雙曾經(jīng)拿起刺繡針飛絲走線、方圓幾十里都沒有人能比得過的手,如今連鋪展一塊塑料布都困難了。
最先拿出來的是牛肉干,這是阿斯根的最愛,放在了正中間。托婭邊往出拿邊說:兒子,媽媽來看你了。別怪媽媽來得晚,是媽媽不敢面對你啊。阿斯根,你別害怕,我真的是媽媽,臉燒了,有疤了,變丑了,但——真的是媽媽啊。不信,你看,這不是咱家的大黃狗“西日”嗎?你和它最好了,它跟我來看你了——
“汪汪——”“西日”像是聽懂了一樣,和分別一年的小主人打著招呼。
托婭任由淚水滴落,被泥土迅速吸去了。她拿出來奶豆腐放在牛肉干的左側(cè),說:阿斯根,奶豆腐不是媽媽做的,現(xiàn)在媽媽手不好使,還不能做。這是你奶奶拿給媽媽的,媽媽一直留給你的。
糖塊兒被放在了牛肉干的右側(cè)。托婭接著說:過去,媽媽管著你、看著你,不讓你吃糖,不是媽媽舍不得,更不是媽媽狠心,是怕對你牙齒不好。小孩兒吃糖吃得多嘍,容易得蟲牙,可疼了。媽媽不想讓你疼。這回好了,你愛吃就多吃吧。
土包兒上的蟈蟈籠子都沒有了,也許真的被阿斯根這個淘小子拿去玩兒給弄丟了。
托婭看了看土包兒上蒿草搖曳,說:蒙古包那么好你不住,要住這個土包兒。家里房子那么大你不住,要住這個巴掌大的地兒。你啊,讓媽媽咋說你好呢?
托婭把東西都擺放好,緩緩坐了下來,輕撫土包兒上的青草,就像是撫摸兒子的頭發(fā)一樣?!拔魅铡痹诹硪粋?cè)趴了下來。
托婭不哭了,不說了,就這么靜靜地坐著。她似乎感覺到,土包兒下有一雙童真的眼睛在看著自己……
…………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遠處傳來聲響——
“嗒嗒……”
一陣馬蹄聲,托婭抬頭,旋風(fēng)般跑過來一匹白馬。
“嗒嗒嗒……”
由遠及近,托婭看清了——是阿吉奈!
白馬四蹄疾馳,沒有一丁點兒要減速的意思。馬背上的阿吉奈明顯是坐不穩(wěn)了,東倒西歪,看得托婭心驚肉跳——他肯定是喝醉了。但請放心,阿吉奈掉不下來的。牧民就是這樣,就算喝得爛醉如泥,只要把他扶上馬背,肯定不會摔下來,而且會馭馬如飛。
白馬圍著土包兒轉(zhuǎn)了三圈兒,“西日”跟著跑了三圈兒。馬停了,阿吉奈翻身下馬,站立不穩(wěn),一屁股坐在地上。
馬托婭趕緊上前攙扶,喊:阿吉奈——
“滾!”阿吉奈粗魯?shù)貙⑼袐I推到一邊兒,差點兒摔倒。
托婭呆住了,好半天沒有反應(yīng)過來……
…………
阿吉奈竟然罵我?
這是馬托婭萬萬沒想到的!
阿吉奈根本沒有理會托婭,一步三搖地來到白馬近前,從馬鞍前端的掛鉤上拿下一串蟈蟈籠子。每一個里面都裝有大大的蟈蟈,爭先恐后地叫得歡暢。
托婭要去扶阿吉奈,被他躲開了。
“阿吉奈,是我啊,托婭——”
“滾!”阿吉奈這一次沒有推托婭,而是直奔土包兒而去,將這一串蟈蟈籠子放在最頂處,接著轉(zhuǎn)身上馬。
托婭又跑上前拉住白馬的韁繩,說:阿吉奈,你怎么喝這么多酒?。磕愫腿思艺埣倭藛??那邊兒的羊群誰管呢?你趕緊回家醒醒酒吧。
“不用你管我!”
“阿吉奈,是我,我是馬托婭啊——”托婭以為阿吉奈這是喝得太醉了,一定沒看清自己是誰,趕緊解釋。
阿吉奈大喊:托婭——馬托婭——你還我兒子——還我的阿斯根——
托婭松開了韁繩,坐在了地上。阿吉奈雙腿一夾馬肚子,白馬開始飛奔。
“西日”追著白馬“汪汪”大叫,追了一段便返回到女主人身邊兒。用大大的腦袋蹭著托婭,安慰女主人。
阿吉奈怎么了?他為啥這樣對我?他喝這么多萬一……
托婭不敢多想,趕緊爬起來向山坡下跑去。
…………
就在托婭往家跑的時候,阿吉奈的白馬已如箭一般疾馳而去。阿吉奈滿臉淚水,不停的以拳捶胸。
在空曠無人處,阿吉奈聲嘶力竭地吶喊:還我阿——斯——根——
呼喊聲從唱蒙古長調(diào)的胸腔和嗓子發(fā)出,震撼力和穿透力可想而知。驚得空中的飛鳥差點兒忘了呼扇翅膀,嚇得草叢中的蟈蟈停止了鼓噪。聲音翻山過嶺、蕩氣回腸……
…………
看到托婭慌慌張張跑進院子,把家里人都嚇壞了,馬蘇德最先沖出屋門,一把將二姐拉住,趕緊問:姐,二姐,怎么啦?
馬紅霞和馬蘇合緊跟了出來,額爾德木圖急著要下地,可腿卻不聽使喚動彈不了,喊娜仁圖雅來拉自己,卻沒有拉動。
托婭大口喘著粗氣,用手指著院外說:快——快——
蘇合回身找來一把鐵鍬就沖了出去。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如果誰欺負了二姐,一定要去和他拼命!
托婭:蘇合——回來!不是——
蘇合站住了,回頭看著二姐,托婭接著說:是你二姐夫,他回來了。
此話一說出來,大家提在嗓子眼兒的心才算往下放了放。
紅霞說:你啊,阿吉奈回來就回來唄,至于把你激動成這樣嗎?大驚小怪的。托婭,他在哪兒呢?
托婭終于可以連貫說話了,答:他又回去了。
蘇合問:回去了?那二姐夫咋沒回家呢?
娜仁圖雅走出屋門大喊:你們幾個進屋說,我和你爸聽聽!
四人進了屋,托婭平靜下來,說:蘇德、蘇合,你倆快騎摩托追你二姐夫去,他喝得太多了。剛才在阿斯根那兒,放下一串蟈蟈籠子騎馬就跑了,肯定又回去給人放羊了。我看他喝得太多,坐都坐不穩(wěn)當(dāng),我擔(dān)心他——你倆快去,跟著他,只有他到了牧點我才能放心啊。
蘇德和蘇合緊忙跑出去。
托婭又趴窗戶喊:追上了就給我打電話!
“知道啦!”兩人發(fā)動摩托車,向阿吉奈給人放羊的牧點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