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四濺。
姬無咎已許久沒流過淚,他早忘了怎么流淚。
臉上的水,像極了淚流滿面的感覺。
是水扮演了淚的角色,還是淚借著水的名義,而肆無忌憚。
姬無咎分不清楚。
他鉆進冰冷的湖水里,回想起人生中無數(shù)個重要的瞬間,那些瞬間都有水。雨水、汗水、血水……
唯獨不再有淚水。
在他的體系里,淚是給弱者準(zhǔn)備的,是弱者善于使用的武器,那不能給他帶來比劍更為豐碩的回報。
可是在她流淚那一刻,他的防線被擊垮了。原來淚還有一個功能,和示弱無關(guān),而是為了別人而流。當(dāng)羽麗使用這個功能的時候,淚變成了剔透的珍珠,鑲嵌在她無暇的臉上,光芒四射。
盡管只是在夢里,他更愿意相信夢里那個她才是真實的她。
是什么讓她變得這么冷酷無情,這幾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也許羽麗也有著同樣的疑問吧。
他自己不也是一樣。
姬無咎不愿回想,也無可回避。
只有自己最清楚曾經(jīng)歷過什么,才會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
不管喜歡也好,討厭也罷,那都是自己的人生,只要選擇了就要走下去。
她的路她有自己選擇的權(quán)力,可他有得選么?
她可以選擇命運,而他只有被命運選擇。
是什么擺布了他的命運,
他的命運似乎從來就是被用來擺布的。
是那一天的對決,他的命運再次迎來了轉(zhuǎn)折。
那天他滿臉是汗,冷汗,當(dāng)他打開宇墨寒交給他的盒子的前一刻。
他們結(jié)束了三天三夜的交手,宇墨寒終于落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一場三天三夜的戰(zhàn)役意味著什么?
一晝夜是十二個時辰、三十須臾、一百刻、六百羅豫、一萬兩千彈指、二十四萬瞬、四百八十萬念。
三天三夜里他們過了七十一萬九千六百八十一招。
在一瞬的二十念里,他們只取一念化為一招。所以他們只出了七十一萬九千六百八十一招。
那剩下的一千三百六十七萬三千九百三十九念就同平日里的千千萬萬念一樣,塵歸塵土歸土,成了無數(shù)曾經(jīng)可能卻又不再可能的變數(shù)。
曾幾何時,每一個變數(shù)都可以左右戰(zhàn)局。
每一步選擇都決定生死。
人生不就是由無數(shù)個選擇拼湊而成,當(dāng)腳落在一條路上,便注定你選擇這一條路,而放棄了其余無數(shù)條。
人生從來都不只有一條路,每個人都是。所以每個人也都有權(quán)力在眼前所有路中選擇一條去走。你不可能哪條都選,更不可能哪條都不選。
可留給姬無咎的就只有一條,他想不選也不行。
他的直覺是敏銳的,他感覺到了什么,所以他捧著盒子待了許久,卻不看里面的東西。
宇墨寒猶自支撐著。
他要等待姬無咎接受新一輪命運的安排,然后用最后一口氣將所有的前塵舊事都交代給他。
姬無咎不能不打開。
自父母被殺的那天起,姬無咎被推上了一條復(fù)仇之路,殺了師父報仇是他唯一的信念。
而當(dāng)他達成了這個目標(biāo),才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道準(zhǔn)入門檻,他的路又繼續(xù)在門后鋪展開來,仍然只有一條,仍無他的意愿可左右。
盒子里靜靜躺著一張字條。
字條里只有兩個字:復(fù)國。
血淋淋的兩個大字。
是宋辟公寫給子氏后裔的。
宋國君主之位就是在他手上被戴剔成篡去。
姬無咎移開視線看著宇墨寒,可是那兩個字像長了腳,已隨著那一眼深深扎根在他的頭腦之中,無法漠視。
宇墨寒第一眼看時也是這種感覺。
宋國自百年前被戴剔成篡奪,而后其弟戴偃殺兄自立,沒過多久便被滅掉了。
想到這里,宇墨寒就恨得牙癢。
宇墨寒是宋國子氏宗族后裔,姬無咎的父親姬華廷更是宋襄公直系血脈,真正的子氏公孫。
他們恨戴氏篡權(quán),更恨齊、楚、魏借機吞宋。
宋國曾是周朝分封初期的公爵國,其地處房、心分野,沃野千里盡皆膏腴,是儒家、墨家、道家和名家發(fā)源地,孔子、墨子、莊子和惠子等圣賢故鄉(xiāng)。篡位而得的江山想來太過容易,戴氏竟一點都不懂珍惜。
那些年來,子氏族裔一刻也沒有停息復(fù)國的步伐,他們暗暗連結(jié),游說各國,終于請?zhí)K秦說服齊湣王,聯(lián)合魏昭王、楚頃襄王共同伐宋。本以為斬殺戴偃便可復(fù)國,誰知齊、楚、魏三家分宋,子氏復(fù)國成了泡影。
江山、社稷、宗廟……就這樣生生葬送在篡權(quán)者、貪婪者手里。
這也讓子氏更深刻地意識到,將希望寄托在他人、他國手上,簡直是太過愚蠢和可笑。
他們要用自己的人,要有自己的隊伍,要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復(fù)國大業(yè)!
“你,是太卜選中的人?!?p> 你就是天意。
是復(fù)國的領(lǐng)袖,君王,堪大任者。
這條路,也是天意定下的。
宇墨寒,就是那個披荊斬棘的引路人,水火不懼的擋箭牌,千踏萬踐的墊腳石。
他在江湖中廣結(jié)仇家,和諸多門派犯下梁子,又制造和姬無咎的扭曲恩怨,將姬無咎推向人前,樹立威信,就是為了姬無咎殺他那天,即可坐上人脈總統(tǒng)領(lǐng)之位。
宇墨寒的用意,是他探向海底,將他托向云端。
他的使命,就是湮滅在復(fù)國之路的茫茫征途之中,永不翻身。
他做得無怨無悔,肝腦涂地。他以為自己終于可以瞑目了,卻在彌留的那一刻,聽見了姬無咎冷冷的聲音,帶著戲謔,不知是對這個世道,這個使命,還是對他個人。
“你們設(shè)計了這一切,有沒有人問過我的意愿?!?p> 沒人在乎當(dāng)事人的意愿,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這樣的模式,被稱之為宿命。
而作為當(dāng)事人,你不需要用心思考選擇,費心去辯證前路是不是坦途,就順著那條既定的路線,將它走到極致,走成策劃者規(guī)制的樣子就好。
這樣的觀點,被稱之為宿命論。
宿命這個字眼,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是一件幸事。
人們求神問卜,就是想一窺宿命的奧秘,想要在天命的夾縫里掏出一點雞犬升天的便宜。
可是宿命對姬無咎而言,實在有些殘酷。
宇墨寒可以拋卻軀殼,放棄享受,不管俗世有無贊譽。
而將大任交托給他,送姬無咎披上華麗外衣,享有無上聲名,成就不世功業(yè),立萬載千秋。
只要他走下去,便可以擁有一切。
只要他走下去,他們的犧牲就全都值得。
所以他們沒有問過,也不會顧及,姬無咎的看法和意愿。
對他來說,那是天堂還是地獄并不重要。
去完成他們未竟的囑托,使命的安排。已是他最好的選擇。
宇墨寒沒有回答,他閉上了眼睛。
他已完成了他設(shè)定的戲份,就像子華廷臨死時看他那一眼的贊許一樣,留給了姬無咎最后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