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執(zhí)（昭和視角）（六）

　　其實我很能理解陛下堅持要那珠子的理由，殿下也一定是懂得的，所以才會在朝堂上說出那番話。但這一次，九公主并不懂得。

　　皇命難違，帶城的郡守很快便催著裴家把那珠子送到了京里。

　　那一日的陛下，換上了舊日在潛邸時的衣服，罷了早朝，一心一意的等待著，等待著，再次見到那個消失了六年的人。

　　陛下親自到天和門外迎了那珠子，而后捧著那珠子到了麗正殿。那是先皇后的居所。原本按照祖制，正宮皇后應(yīng)該賜居廣寧宮，但先皇后素來不喜鋪張，更兼入宮時九公主才剛剛出生，因此先皇后請旨同九公主一同住在麗正殿。陛下素來寵愛九公主，所以賜殿時擇的這麗正殿，也是同清心殿最近的，中間只隔著一條宮道，對面相望。先皇后故去以后，殿下便封了麗正殿，也不許九公主再居住。沒過多久，陛下將舊日承平公主所居的將樂宮賜給了九公主，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而麗正殿的陳設(shè)，還是照著先皇后的喜好所放置，每日著人掃灑、精心維護，比先皇后在時還要華美。陛下不曾再去過麗正殿，興許是怕睹物思人，徒增煩惱。

　　今日陛下卻去了麗正殿，我想，他一定是知道，她會回來了。

　　我悄悄跟了上去。我也想不明白是為了什么，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促使著我不顧禮制，決計去偷偷看看。

　　陛下捧著那珠子，小心翼翼地連著外面的錦緞，一起放到了梳妝臺前。那是先皇后的妝鏡，仿佛還能看到先皇后對鏡梳妝、細貼花鈿的倩影。但終究只是虛晃的一瞬驚鴻，鏡中幻影消失不見，只余滿地的嘆息。

　　我輕輕動了一下，將自己試著掩藏在黑暗之中，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往里看去。

　　陛下解開那包珠子的綢布，輕輕喚了聲先皇后的小字，那樣輕柔，似是在喚尚在夢鄉(xiāng)之中的佳人，生怕惹惱了她。殿中并無異象。我雖瞧不見那珠子，卻也猜到那里的景象。突然，陛下不敢置信的輕輕喚著：“阿念......阿念！”然后我看見他瘦削的背影，突然顫抖起來，帶著一種無法名狀的激動的語氣，突然大喊起來：“阿念！你回來了......”

　　而后三日，陛下一直都在麗正殿中，沒有人能夠勸動他，也無人敢勸。九公主曾經(jīng)想去麗正殿，但是被殿下攔下了。殿下只同九公主說了一句：“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本殴髀犃?，愣了一瞬，終于點點頭，再不說什么。我很奇怪，為什么九公主聽了殿下這樣一句話就忽然想通了。大抵，這次我不懂得。

　　而三日后，陛下卻出了麗正殿。我未曾見過那樣頹喪的陛下。失而復(fù)得，遠比未曾懷有過希望時，更加痛苦。

　　其實我們都明白，所謂通靈，不過是虛無縹緲。但，哪怕明知很可笑，只要有一線的希望，還是會不顧一切。哪怕明知是自欺欺人。

　　后來陛下第二日便想通了，繼續(xù)了早朝。其實哪有什么想不想通呢，陛下從來都是知道的，那是躲不過的責任，只是因為先皇后，他一次一次的想要去任性。只有在先皇后面前，他才不是那個遙遠的帝王，他可以是潛邸里那個溫潤無憂的皇子。心之所向，永生難離。

　　我曉得陛下心里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承認。生死是無法跨越的鴻溝。世上哪有什么通陰陽的秘寶，世上只有為此執(zhí)著的人，執(zhí)念生出的幻想。裴家被抄沒，連帶著帶城的郡守一起被發(fā)配往黎都做苦役。

　　說不出知道這消息的時候是什么感覺。裴譽對此不置一詞，群臣都覺得他不近人情。我卻知道，他的選擇是聰明的。那也是唯一的選擇。秘寶，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局。

　　生在帝王家，陛下有這一份情誼，不知是福是禍。我知道，九公主同陛下在這方面很像。用情至深，情字便成了毒，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尤其是在這座容不下半點真心的皇宮。

　　不知道，如果有了殿下呢……殿下會如何？既無生離，也無死別，一生一世一雙人......

　　若這是夢境，若這是自困的一座城，大抵我們都愿意永囚于其中。

　　佛家三毒，貪、嗔、癡，紅塵之中，我們大抵都逃不過。所有的貪戀、執(zhí)念，都可以在頃刻間化為蝕骨的毒。心有所念，便有所執(zhí)，執(zhí)著、執(zhí)念，最后化為偏執(zhí)，亙于人心中。

　　大抵但凡有情，皆繞不過這道坎。我不行，殿下不行，陛下也不行。九公主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