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你的字,確實要比之前規(guī)整了很多?!?p> 他抬眼,對上她清澈又詫異的眸子,她眼底隱約含笑,那笑越發(fā)溫柔和靜,似有波光在流轉(zhuǎn)。
“你怎么會看到我的字?”
她訝異自己竟然沒有對他用敬稱,而是用了“你”。
但是,他卻并沒有在意,反倒是對這個稱呼,有一種難以言狀的習(xí)慣與喜愛。
“我向先生討來了你的字!你往日里不是挺聰慧的嗎,怎么今日,竟如此愚笨?”
他的話中略帶些嘲諷,但落入鳳芝耳中,并不那么刺耳,反倒有些溫暖。就像是春日里的陽光,不那么熾熱,但是暖意融融,灑在心頭,癢絲絲的,就像是老友調(diào)侃一般,亦或是長輩恨鐵不成鋼般的玩笑。
鳳芝被這種感覺所吸引,她享受這樣的感覺,因為這感覺令她覺得舒暢,仿佛時刻被人關(guān)注著,原來,她也可以不用那般低賤如薺地之泥,而可以被人掛念,甚至?xí)腥讼蛳壬懸约旱淖帧?p> 她沒有回答,因為,她不知,自己該如何作答,或許,她從來沒有與人有過類似的對話,無人告訴她應(yīng)該怎樣回應(yīng)別人的關(guān)懷。
“這是顏真卿的書帖,你拿去臨摹。”顧云深從手旁拿起一本書帖,遞到鳳芝面前。
他什么時候拿的書帖,難道是早已準備好的?他會為她準備書帖?
“公子,婢子何德何能,萬萬不敢收公子的書帖?!兵P芝低眉垂首地推拒,她突然意識到,剛剛那份暖意不過是一個幻境,她在幻境中徜徉著,得意忘形,以至于一時遺忘了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如雷暴般突然降臨,擊碎了那繁花似錦般美妙的幻境,告訴她不要癡心妄想。她只能是奴婢,而他,也只能是高貴無比。
“其實你心中很想將字練好,不然你也不會那樣費心地琢磨。既然如今有這樣的機會,為何不把握。不要再告訴我你身份低賤不敢收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你不是一個屈從于現(xiàn)狀的人,也不是一個真心覺得自己卑賤的人,不必在我面前假裝恭敬?!边@聲音有些嚴肅,不像往日般輕松隨意。
顧云深知道,眼前這個女子,絕不是真正甘于恭敬的人。只是她太過通透,她知道現(xiàn)在的處境,她必須奴顏婢膝才能求得生存,只是如果有一天,她的處境變得不再如此被動,那么她一定會很快脫離這樣的現(xiàn)狀。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數(shù)次在課下中途折返,掩在竹席卷簾后,看到她總是伏在案上默默地習(xí)著字,很多次她都很氣餒地放下紙筆,但是很快,便又重新拿起。
他數(shù)次在聽講時漫不經(jīng)心朝她瞥去,看到她跪臥在坐席旁,垂首靜靜地聽著,慢慢地想著。
他數(shù)次在燈下一張一張翻閱著她的筆跡,她的字跡,娟秀間藏著些許鋒芒和剛毅,偶有幾頁紙中有幾處地方布滿淚痕和汗?jié)n,筆跡被淚痕和汗?jié)n沖刷的暈染開來,卻還是難掩剛勁之意。不足之處就是雖然可以看出是細細斟酌臨摹過的,但卻還不見有功底,可見還是練得少了些,并且缺少好的字帖,他又連夜在昏暗的燈下,于眾多字帖中尋找著適合她的字帖。
鳳芝怔住,她絲毫不懷疑顧云深知人識人的本事,但卻沒有想到竟然到這樣的地步,他知道她心中所想所念,他甚至了解她的整個人格。
想到此,鳳芝覺得有些可怕,竟然會有人如此清晰地掌握另一個人心中的動態(tài)。她慌忙無措,她恍然覺得他與她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已然上升到了一個玄妙且耐人尋味的地步。她原本以為,以他對她近日的冷漠,他們之間,已儼然不可能再有交集。他,有朝一日,蟾宮折桂,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好不快活,繼續(xù)著他榮耀華貴的生活;而她,如風(fēng)浪中的一葉扁舟,僅能確保自身安危,就已是上天垂憐,她極力斂著心志,不敢妄想與奢求,她已如浮萍般漂泊,佝僂身軀于塵埃之中茍延殘喘,根本就沒有任何可以錨定乾坤的資本,更何談去考量自己的前程。
可他今日一席話,雖不多,但這分量卻足夠重,重到每一句都令她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