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返齊
“妾云越,拜見筠夫人?!?p> 越國君主姓云,所以越地女子都自稱云越,不過每人另有個小名。
才入宮,七位美人聯(lián)袂來給筠夫人行禮。
離沅跪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對著面前層層青紗幔帳下拜。里頭筠夫人已經(jīng)梳洗妥當(dāng),卻遲遲不升帳,抻著幾位嬌弱美人跪了許久,顯夠了威風(fēng)。
據(jù)說這筠夫人是如今后宮資歷最老的妃嬪,也是唯一一個也并非別國進貢,而是慕南桀自己提拔的夫人。離沅心里好奇,想不出什么樣的人這么入慕南桀的眼,正猜測該是如何的國色天香,帷帳徐徐拉了起來。
賬內(nèi)木漆方幾上,端坐著個穿紫衣的貴婦人,離沅偷偷望了一眼,險些驚叫出聲——
這不是、這不是,不是她從前的貼身侍女玉珠嗎!
她怎么成了傳說中的帝王寵妃?
離沅愣在當(dāng)?shù)兀粫r竟忘了低頭。那邊筠夫人往底下掃了一眼,才要開口,目光落在離沅的臉上,也忽然大變了臉色。
她手里握著一把孔雀毛扇子,“啪”地掉到了地上。
“你、你——”筠夫人伸出手,水蔥似的指尖顫巍巍點著離沅,“你過來?!?p> 果然,她也認出了她。
離沅屏住一口氣,低頭跪行上前。對著玉珠,她是怎么也再叩不下頭去的,不過玉珠竟也沒有挑剔,而是一把抄起了她的下頦。離沅一陣吃痛,被迫抬頭,與玉珠對面,看著她的面容豐熟雍容了許多,眉目卻并不曾大改。
可她此刻眼睛圓睜,里面燃燒著的情緒像驚異又似恐懼。
驚異就罷了…
畢竟她頂著與前世相同的相貌。
可是恐懼什么?
那玉珠從小服侍她,離沅也一直把她當(dāng)妹妹對待,她對她,何曾有過懼怕?
離沅還在疑惑,那外頭忽然有小黃門進來報:“夫人,陛下來了?!?p> 筠夫人愈發(fā)慌亂起來,忙叫宮女把離沅拉到了烏漆屏風(fēng)后,自己整衣束帶,起身走去宮門恭迎。離沅莫名其妙被扯到了屏風(fēng)后,只能透過屏風(fēng)連扇的縫隙窺探殿前的動靜,見那殿內(nèi)魚貫進兩排小宮人,不多時,筠夫人再回來,卻斂衣低頭,伴著個穿玄青袍的男人。
是了,是慕南桀。
高深的堂屋,日光忽而稀薄了,離沅眼前不知怎的晦暗了下來。
層層疊疊寬大的衣袍,泥金繡著只有天子才有資格的日月星辰,繁復(fù)地穿在他身上,不僅不顯累贅,反堆疊出了通身的氣度。離沅記憶中的那個公子桀,長眼睛烏濃,高鼻梁骨巍峨,少年時或許還曾有過一絲風(fēng)流的俊俏,到如今,只剩下凜凜威嚴。
她還在出神,慕南桀已經(jīng)在撩袍在方幾上盤坐了。
屋內(nèi)斂聲屏氣,只有筠夫人忙著凈手倒茶,溫馴道:“陛下今日有空來坐坐?”
慕南桀的坐姿并不怎么端正,隨意地倚著榻桌,一只手撐在膝上,閑閑問:“月中就是離孃的生辰,祭祀的東西都預(yù)備齊了?”
筠夫人忙道:“犧牲與玉器都齊了,另有錢塘湖水釀的梨花酒,綠葉茗,海棠花,都是離孃皇后家鄉(xiāng)所產(chǎn),和皇后生前喜愛之物?!彼f著滴下兩行眼淚,“妾身昨晚又夢見皇后托夢,說她著實思念陛下,只因為陛下帝王之軀,陽氣甚重不可親近,故而教妾身轉(zhuǎn)達?!?p> 慕南桀垂著眼睛,嗤笑了一聲,雖是不屑的神色,倒顯出了他淺淺的一側(cè)酒窩。
可離沅聽見,卻是一愣。
胡說八道!她什么時候想慕南桀了,還,還親近——
離沅神情怪異,一旁的小內(nèi)監(jiān)看見了,一把鉗住她的手臂讓她安分,又堵住了她的嘴。掙扎間離沅踢翻了地上的一只小燈盤,咚的一聲,在靜謐中格外明顯。
慕南桀的眉只微微皺了一皺,筠夫人忙垂首道:“想必是小丫頭不懂事,毛手毛腳打翻了什么東西——”她對著屏風(fēng)命令,“擾了陛下的清靜,還不拉出去掌嘴二十!”
一聲令下,不等離沅反應(yīng),那小內(nèi)監(jiān)早已拉著她去了,噼里啪啦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二十個嘴巴,打得她臉頰腫得像桃子似的。等她再被拖回屏風(fēng)的時候,慕南桀正準備起身離開,沒什么表情地環(huán)視了一圈,終于瞧見那六個越國美人。
不等慕南桀問,筠夫人已經(jīng)解釋道:“這是南越進貢的諸位美人,陛下可要過一過目?”
“寡人記得使臣說有七人,怎只有六個在這里?”
筠夫人頓了一頓,忙道:“原是七個的,只是其中一個在路上磕破了臉頰,面容有損,不宜面圣。陛下若要人服侍,還是從這里面采選好些?!?p> 慕南桀也沒接這茬,依舊離開了。
離沅被強迫跪在屏風(fēng)后,心里一點點地往下墜著。
她已經(jīng)感覺了出來,盡管筠夫人在慕南桀面前對她百般懷念,但實際上,對于她這張忽然出現(xiàn)的面孔十分抗拒。而且,并不想讓慕南桀見到她。
還在想著,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近,離沅再回神的時候,眼前已堵上一道紫色。
她抬頭,正對著筠夫人俯視的眼神。
筠夫人開口,方才的小心與溫順早已不見,神色冰冷地問:“你叫什么?”
離沅徐徐道:“瀟姬。”
是南越國給她取的名字。
“你多大年紀?”
“十五歲?!?p> 筠夫人盯著離沅的臉看了許久,大概確認了她的確是少女的容貌,終于嘆了口氣:“瀟姬,倒是個好名字。只可惜你時運不濟,生成這樣子,注定是不能留在我的眼前了。除非——”她冷笑,自頭上拔下一根并頭銀簪,將尖尖簪頭對準了離沅,隨后捏起了她的下頦。
離沅心下一驚,忍不住叫出了聲。
“你要做什么!”
她忙往后挪動,然而兩個小黃門緊緊錮住了她的臂膀,把她推回了筠夫人面前。離沅驚恐地睜圓了眼睛,胸前劇烈起伏著,梗著頸子呵道:“冤有頭債有主,你憑什么——”
一語未了,她又被筠夫人揪住了衣領(lǐng)。
“憑什么!憑你長了這張臉,就是張不得好死的臉!況且,你有什么資格和我頂撞!”筠夫人把簪子往離沅臉上亂戳,離沅拼命掙扎,疼得淚珠子亂滾,也抵死咬住了牙不肯哭出聲。
等筠夫人泄憤似的收了手,冷冷簪回了銀簪,又拔下了一根玉簪,雙手一折掰碎了它,丟到地上,高聲道:“瀟美人打碎了我的東西,你們帶她回去收拾東西,即刻發(fā)到永巷洗衣裳。”
她一個御嬪,怎能將美人隨即貶為下等宮女!
然而離沅疼得七葷八素,早已經(jīng)沒有腦子想這些,直接被小黃門拖回了住處。
小黃門給了她半個時辰收拾自己的鋪蓋,離沅撲到銅鏡跟前,照著自己的右邊臉頰,只見雪膚上鮮血模糊,嚇了一跳,終于抱著鏡子哭出聲來。
事未始而中道崩阻。
離沅再沒想過,自己這回重回人間,竟落了這么個開局。
便是人走茶涼,玉珠為何就這樣恨她入骨了?
離沅嗚嗚咽咽,忽然聽見遙遠的一聲嘆息,仿佛從天外傳來,透著幽幽寒意。
她一時噤住了,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看到人。
“還不是為了爭寵?!?p> 是個女人,離沅聽著耳熟,正記不起是誰,那聲音又開了口:“是我呀,姐姐?!?p> 是妲己?!
離沅想起自己的香袋里正收著兩個人的結(jié)發(fā),忙試探道:“蘇…姐姐?”
“剛才我聽著就氣個半死,只是一直泡在血池里不得開口,這不才上來就找姐姐來了?!碧K妲己哼了一聲道,“借著姐姐的名頭得了寵,又這樣糟蹋你,我是真看不慣這種心如蛇蝎的女人!”
離沅:…
她很想表示您可是心如蛇蝎的鼻祖,但鑒于妲己是替她說話,所以也沒言語。
妲己自己也有點兒覺得,清了清嗓子又道:“反正,姐姐,為了你計劃和重任,我覺得你現(xiàn)在得趕緊想辦法?!?p> 離沅無奈:“這不是和沒說一樣,可我現(xiàn)在連慕南桀的面也見不上,還馬上要關(guān)到永巷去了,又有什么法子!姐姐你有經(jīng)驗,當(dāng)初你是怎么在后宮爭寵的?”
妲己有點為難:“不滿姐姐,禍亂后宮我在行,爭寵倒是沒怎么爭過。天子就愛我一個,我只要唱個歌跳個舞就什么都有了…對了,姐姐,你有什么本事沒有?”
離沅想了想:“我雖也會跳舞,這許多年不練,多少生疏了。不過我看書上都說姐姐會舞,不如姐姐教教我罷?!?p> 妲己更為難了:“我當(dāng)初在鹿臺上跳的舞…都是不怎么穿衣裳的?!?p> 離沅:……
雖然頭一次和妲己的隔空會晤沒什么實質(zhì)性的成果,離沅倒是學(xué)來了不少美麗的小技巧,包括怎樣跳舞才最引人注目——
譬如一個夏夜的傍晚,譬如在高高的涼臺上,譬如有明月的朗照。
很快,離沅便在她的新住處永巷里,打聽到了一個合適的時機。
就是再過十二天的六月十五,她的生辰。
每年慕南桀都會在這個時候舉行一場祭祀,今年是他登基的頭一年,因此籌劃得尤其盛大,據(jù)說是會在護城河畔的思望臺上放燈。
放燈,那必定就是晚上了。
這樣一來,明月,涼臺,夏夜,傍晚,要素可不是都齊全了!
在地府的時候,離沅最煩收到慕南桀燒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如今,倒要萬幸他這種亡羊補牢的行為。就像她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一日回到齊王宮,這個曾讓她心灰意冷的地方,然后處心積慮,滿心盼望慕南桀可以看到自己。
既然到底要與慕南桀相見,那便定要讓他看到她最美的時候。
也提醒提醒他,他當(dāng)初作踐死的是一個怎樣的美人!
在永巷的日子并不好過,管理永巷的內(nèi)監(jiān)仿佛得了筠夫人的提點,對離沅總是特殊關(guān)照,成日讓她洗比別人多一倍的衣裳,又只給她吃一半的飯食。
宮人是慣會捧高踩低的,雖不知道離沅是犯了什么錯,卻也都跟著欺負她。
再加之離沅私下里夜夜偷練舊舞,短短幾日形容消減,瘦了一圈。
雖然平日看弱不禁風(fēng)了些,跳起舞來卻是翩然婀娜,仿佛微步凌波,比從前更嫵媚了。至于臉頰上的傷痕,那可是玉珠的罪狀,離沅只傅了點粉讓它別那么嚇人,并沒有刻意掩蓋。
終于到了六月十五這一日。
祭祀從來是宮里最盛大的聚會,而且給皇后祭祀,多少帶著點浪漫的含義,不比尋常祭天祭地嚴肅莊重,因此到了夜晚方燈的時候,合宮的人都湊熱鬧到了城樓旁偷看。
離沅便趁著這個時候,也溜出了永巷。
她雖然沒去過思望臺,可到底在齊王宮生活過,之前也常溜到宮中各處高臺眺望取樂,因此很懂得這種樓臺的構(gòu)造。她把僅有的一套素白鮫綃衣裙穿在宮女的青襦里,又藏了一把燭臺在懷,假裝是點燈的小宮女,一路溜上高臺。
思望臺上原有許多宮人忙上忙下,等都鋪排妥當(dāng),底下傳信說陛下已經(jīng)燒了紙,往這里來了,宮人們便都趕緊退了下去。
除了在高臺吹笛奏琴的樂師,就只有離沅還躲在暗處。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一聲劃破天際的“陛下到”,靜謐中終于遠遠的銅鑼開道聲,伴著更輕微的腳步聲,離沅聽見耳邊奏起悠揚的仙樂。
飄飄渺渺,如穿云裂石。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褪掉了青麻的襦裙,散了青絲起身,徐徐走到了高臺前。
樂師們見了,大驚失色,可這個時候怎敢停頓,互相殺雞抹脖使了一圈眼色,只好都閉上眼睛做看不見。
底下筠夫人也隨著慕南桀到了思望臺前。
夜色四合,明月初上。
她看見高高的涼臺上琉璃燈明,有個人穿一襲白衣,背光立在月下。
方才她才在慕南桀跟前哭過一場主仆情深,視線還有點模糊,又沾了沾眼睛,才發(fā)現(xiàn)竟不是自己花了眼。筠夫人震驚,對身旁宮人低語:“這是哪個短命的!現(xiàn)在還不下來,等著掉腦袋罷?!?p> 然而她話音才落,卻聽人群中微微嘩聲,再看過去,只見那個影子竟翩然而動。
一個折腰,翻飛了裙擺與袖角,婉若驚鴻,貫穿身后一輪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