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炙肉
慕南桀下朝回宮的時候,南越的使臣正跪伏在殿門的石階上。
六月里正毒的日頭,烤得他汗流浹背,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慕南桀招使臣入殿,見他一路走留下一路水印子,一腳深一腳淺,腿都打顫。
這也不怪他。前兒不遠萬里來進貢,在齊天子這出了名的虎狼之君前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好不容易全身而退,不想才到雨州渡口,半夜正睡得香,忽然被一隊人馬打被窩里揪出來,擱誰身上不得嚇個半死。
慕南桀當然也知道,卻仍刻意板著臉,冷冷問:“你可知寡人為什么找你回來?”
“臣,臣..”使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臣惶恐…”
“既心里沒鬼,又何須惶恐?”慕南桀挑眉,語氣低沉:“那寡人問你,你們越君貢獻給寡人的七個女人,都是些什么來歷,又是為何挑選了她們?”
使臣愣了一愣,忙道:“回陛下,那七位美人都是鄙國顯貴人家的女兒,千挑萬選——”
慕南桀的聲音一下子更凜冽:“那個叫瀟姬的也是了?”
“她,她,她——”聽慕南桀的意思,使臣還以為瀟姬是買來的事情暴露了,忙磕頭如搗道:“陛下恕罪!那瀟姬,那瀟姬原是鄙國侯君采買來的女孩子,先時送入教坊調(diào)教,見她學齊語與中原禮樂最快,生的又好,便被越君認做了干女兒,又獻給了陛下…陛下若不喜歡,臣回去稟報越君,再另挑好的送來…”
慕南桀頓了一頓,微皺的眉頭倒松開了。
這說辭與離沅本人的相似,況且那越國實在山高路遠,這回還是頭一次納貢,光路上就走了快半年,不大可能知道離孃的歷史,又找出這么個相似的女人來搞什么陰謀。
慕南桀沉默了片刻,吃了一口茶,終于閑閑道:“這么說,你們越君嘴上說進貢貴族女子,到底卻挑了個歌伎給寡人?”
使臣聽他語氣閑散,不像是責怪,忙賠笑道:“越地荒蠻寒苦,怎及天朝上國鐘靈毓秀,便是進貢我們的公主,也不過是貽笑大方罷了??追蜃诱f‘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索性就選個好看的呈給陛下…”
慕南桀聽了,倒真的嗤笑了,雖然笑得十分不屑:“你倒很懂得我們中原的話術(shù),只是不大懂孔夫子——夫子幾時說過這昏話?”他吩咐,“來人,送越國使臣一本《論語》回去好好翻翻?!?p> 他起身繞到案前,倚坐在案上,俯身對使臣道:“寡人多賞二百斤香料綾羅,帶回去上覆你們大王,多謝他給寡人找了個好美人?!彼粗钩己谷缬晗?,又勾唇冷聲道,“還有一匣珍珠,是賞給使臣的,望使臣回了越國,能替寡人美言兩句,也免得下回來納貢的人還對寡人這樣懼怕。想必你們說起寡人,不外乎什么苛政、暴君的——”
使臣更嚇得發(fā)抖,伏身沒口子叫著“不敢”,慕南桀卻沉沉笑了,打發(fā)了使臣,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室更衣,只留下一句吩咐黃門的話。
“宣寡人的口諭,將瀟姬遷出永巷,入宣政殿服侍?!?p> 這消息傳出去,在整個咸陽宮無異于冷水下油鍋。
按照本朝的規(guī)制,藩國進貢的美人名份上是下等嬪妃,同時還要擔任職務,上到協(xié)理女官祭祀,下到端茶送水,相當于白天在后宮干活,晚上還得陪皇帝睡覺,只有床笫間出眾的才有資格往上晉封。
然而慕南桀就沒大進過后宮,因此她們頂著七子八子的名號,其實不過是些高級宮女。
可瀟姬那個窮鄉(xiāng)僻壤來的女人,昨兒晚上皇后祭祀上跳舞已經(jīng)夠駭人的,誰知陛下不僅沒責罰她,反將得勢的筠夫人關(guān)押進了冷宮。如今又把她傳入御前服侍——登了天子的堂,那不離登天子的床只有一步之遙了!
她憑什么?!
慕南桀登基前曾放過一批老宮人出宮,在如今的后宮,甚少有人見過當年的離孃皇后。因此眾人想不出離沅有什么過人之處,都議論紛紛,明里暗里呷酸醋。
而與此同時,轆轆宮車早已把離沅送進了宣政殿。
自從昨晚重逢,離沅已經(jīng)料到了會有這么一日,可真到了這時候,還是說不出的忐忑。她在混沌中度過了十五年的光陰,七情六欲幾乎消磨殆盡,只有對慕南桀這負心人的厭惡與日俱增。
可當她真的同他對面,心里最翻覆的情緒竟是無盡的心酸。
離沅低眉進了殿內(nèi),被小黃門引到了內(nèi)室,一路上心思都是低沉的,直到——
她聞見了肉的味道。
離沅猛然抬頭,遠遠正瞧見一張烏漆案,案上金盤羅列,酒樽滿泛,各色肴肉果蔬,色如琥珀,大鼎里騰騰蒸著熱氣,也不知煮的是什么珍饈。在地府吃了十五年蠟燭香灰,南越人的飲食也是酸冷得下不去口,好容易進了宮又被人克扣飯食。離沅陡然瞧見這一桌子盛宴,簡直要淌出相思淚來。
她太過于激動,以至于半天才瞧見桌子后面還坐著慕南桀。
慕南桀依舊是他不端正的坐姿,支著一條腿,手臂搭在膝上握著酒樽。
他看著她一語不發(fā),不知怎么,眼中竟也有一絲希冀。
離沅反應過來,忙下拜叫陛下,慕南桀方對她招了招手。
“過來。”
離沅忙叩謝了,故作矜持地緩緩起身,移步到了案前。
“坐下?!蹦侥翔钐Я颂骂W:“有什么想吃的,盡著你可心的揀?!?p> 王宮里一天也只吃兩頓飯,只有天子因為上朝起得早,清晨吃點點心,朝見后才算正經(jīng)的一餐。離沅雖在永巷已經(jīng)吃過了,卻也只是些粟粥和碎肉羹,聽見慕南桀的話,登時眼神晶亮,看看肉又看看慕南桀,一時不可置信地小聲道:“真的?”
慕南桀沒說話,只勾了勾唇角,一雙長眼睛沉沉,里面是溺人的漆黑。
離沅見狀也不再矜持,直接跪坐在了下首。忙有小黃門呈上筷著杯碟,離沅執(zhí)著筷子,一眼就瞧見面前一盤鹿肉。
炙鹿肉!
從前她最喜歡的炙肉!
鹿肉筋子大,烤得焦焦的,多汁彈牙,再撒上花椒鹽巴——
人間至味嘛!
離沅頓了一頓,忽然覺得不對。
她記得慕南桀口味清淡,嫌鹿肉腥氣,從來不吃的,這道菜怎么會擺上來?
離沅想著,不由得看向了慕南桀,見他也正閑閑地看著她,長眉微蹙,眼底卻有一絲淺淡的笑意。見他的神情,想必這也并不是場鴻門宴,離沅微微放下心來,也懶得琢磨,伸手便要去夾。
筷子才伸出去,她忽然聽見腦中一聲喊叫。
“姐姐!”
是蘇妲己?
離沅的手一頓。
“你還想不想做狐媚子了!”她也不叫姐姐了,只顧著數(shù)落離沅,外帶痛說自己的英雄事跡,“居然還想吃這種油膩膩的東西,這到底是學西施還是東施!想當年我在朝歌城就沒吃過一頓飽飯,哪怕天天待在酒池肉林里,又何曾多過看一眼——”
離沅委屈,在心里道:“我覺得…我還不算胖?!?p> “姐姐再瘦,吃了東西一樣堆在肚子里,跳舞的時候鼓起來就顯得累贅?!彼龂@了口氣,帶著點風塵的滄桑,“那些狗男人——當然也包括你們這位,才不想自己的女人是個吃五谷的凡人,姐姐得吊著口仙氣兒才行,哪兒能一口氣吃一大盤子烤肉!”
離沅想想覺得有理。當年她陪慕南桀在外邦相依為命了三年,才回到齊國便被他遞了一紙休書。等她死了,他卻又百般追悔,弄得她在陰間人不人鬼不鬼,不得安寧。
這種男人,自然是最喜新厭舊,喜怒無常的那一類。
離沅心下慘然,將筷子一轉(zhuǎn),轉(zhuǎn)而夾起一片青藕,低眉斂目,凄凄慘慘地吃掉了它。正準備再夾一筷子拌葵菜,妲己沒言語,離沅卻又聽見慕南桀的質(zhì)問。
“怎么盡吃些生冷的東西?”
離沅趕緊裝柔弱,放下筷子虧心地討好道:“回陛下,妾身原口味輕些——”
然而慕南桀似乎并不怎么高興,語氣登時冷了下來:“那就給寡人改重了??匆姼澳潜P子炙肉了嗎,全吃了,一口不許剩下?!?p> 離沅:…?
妲己:…?
離沅一時愣住了,喜悅和困惑同時沖昏了頭腦。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見有個小黃門快步上前,垂手道:“陛下,陳御史在外面求見陛下?!?p> 慕南桀仰頭飲盡了酒樽道:“叫他進來?!闭f罷,又瞟了離沅一眼,“你先下去?!?p> 什么!才要進嘴的肉又飛了?
離沅哭的心都有了,在心里又給慕南桀加了一條罪狀,連帶著對那個陳御史也憤憤起來。她拼命咽口水,表面還是溫柔地應了一聲,恭順地起身,低頭往外走,正和進來的人撞了個對面。
來人身上一股子濃烈的酒氣,離沅不敢相信有人敢在慕南桀跟前失儀,悄悄抬起了頭。
面對面,她瞧見個清瘦恍惚的男人。
離沅嚇了一跳。
這不是從前楚國的丞相陳芾嗎!
當年慕南桀年紀輕輕,倒已經(jīng)是蠱惑人心的老手,楚國扣下他做質(zhì)子,結(jié)果臨走他把人家國相拐跑了——當然青史上記載的肯定是兩人臭味相投——不對,是君子相惜,陳相國棄暗投明。
不過在當年,這壯舉實在驚世駭俗,甚至引起了兩國的多場交戰(zhàn)。
最后還是靠著陳芾的籌謀,齊國大敗楚國,極大拖垮了楚國的國力。
離沅記得那會兒陳芾就成日大醉,不想十五年過去,他還是這樣東倒西歪的模樣。
陳芾看見離沅,也愣了一愣,忙不迭跪下伏拜道:“臣見過離孃皇后!許久不見皇后,皇后可還——”
他搖搖擺擺地起身,又驚懼地瞧了一眼離沅,“不對呀,您、您不是已經(jīng)埋了嗎——”慌張對慕南桀大喊:“陛下呀!了不得了,您成日想著皇后,皇后顯靈,還真看您來了!“
慕南桀一向看重陳芾,竟沒發(fā)作,只是皺著眉嘆了口氣,無奈道:“罷罷罷,先生吃醉了就先回去,寡人這里不是給先生醒酒的地方?!?p> “嗐,酒吃多了,主意才多。這不,陛下前兒問臣度陰山運糧草的事,臣有主意了。”
慕南桀頓了一頓,忙道:“當真?”
“騙了陛下,臣下頓酒可不就沒著落了?!标愜来е中α耍謧?cè)身對離沅拜了一拜,“臣不知道您那兒的規(guī)矩,就不送皇后上路了,皇后以后常回來看看——呃,看看陛下就行了,臣那兒茅檐草舍的,怕是招待不了皇后的陰魂?!?p> …
離沅一時無語,看著他晃晃悠悠走上了前,轉(zhuǎn)身也要出去,忽然又記起他方才提到的“陰山運糧草”。
陰山原是中原與西涼國的邊界。
離沅意識到,慕南桀怕是又要起兵征討西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