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詩很安靜,沉悶的安靜。她就這么站在原地,看著母親在父親的一舉一動之下,一點點的恢復面貌。
不,沒有完全恢復。
母親模樣,被一塊水泥地給蹂躪,不及面目全非的地步。她的額骨有些突出,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又青又紅,而她的右臉骨似乎凹了下去,又似乎腫脹了起來。
她順著記憶將母親的面容還原,那是畫作上的溫婉女子,被生活的陰霾所籠罩,將她骨子里面的優(yōu)雅撕毀成了他人口中所說的放蕩。
放蕩!
被迫的放蕩!
這不是她用來形容母親的詞匯,這是街坊四鄰對于母親的評價。
她反駁,她抗爭,想要還原母親生活之中的本色??墒?,她的一雙手還是太過瘦小了些。當年,她沒能接住母親的創(chuàng)傷,如今也沒能接住母親的晚年。
她覺得自己真是罪大惡極。
曾經(jīng),屬于她的未來,將母親的尊嚴關(guān)進了牢籠。
當下,屬于她的幸福,敲碎了母親的生命。
怎不該死?
母親的樣子似乎在父親的手中被復原了。就如同當年,她兩經(jīng)婚變,最后在父親所編織的生活花環(huán)之中沉醉。
她站在站在窗邊,從窗口看下去,下面凝結(jié)著母親的倒地模樣,而在哪里被定格的不止是母親,她覺得還有自己。
小時候,每晚看著母親所忍受的折磨與不堪,她恨自己除了哭,便一無是處,不能去替母親疼上一疼。她的雙手慢慢扶上窗戶的欄桿,想著縱身一躍是否就能體驗到母親從天臺上一躍而下的痛感?
她的身子緩慢的向前探出去,丈量著樓層高度,發(fā)現(xiàn)這矮矮的兩層樓,無法將她帶到母親的身邊。她轉(zhuǎn)身,拖著沾染鮮血的雙腳往天臺走去。
付院拉住她,詢問她去哪里?有此一問,是她發(fā)覺了此時阿詩精神的不正常。她沒有多么強烈的傷悲,從昨晚到現(xiàn)在,也僅僅只是在阿光抱著施婷回來的路上哭過。其他所有的時間,都只是沉默。
她自然也不知道阿詩曾看了長達兩年的心理醫(yī)生,才將她心底對生活的那份喪緩慢清除。如今,施婷的離去,似乎在瞬間終結(jié)了兩年的治愈結(jié)果。
阿詩看著付院,眼神帶著三分空洞,七分哀:“我想出去走走?!?p> “去哪里?”
“付院,我沒事?!?p> 阿光抬起頭來,看著女兒:“不許去。”
“爸,我只是覺得屋內(nèi)太悶了?!?p> “不許去?!?p> 阿詩不聽,腳步仍舊往門口的方向而去。
阿光站起來,是從未有過的怒氣:“不許去?!?p> 這一吼,將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五年來,大家何曾見過阿光生氣?更談不上這般的怒火沖沖。
阿詩沒有被嚇住,她那被隱藏起來的情緒就如同那面快要破碎的鏡子,已經(jīng)不再畏懼任何的威嚴厲斥,也不再畏懼死別。
她不露聲色的看著父親,看著他眉宇之間平靜的傷情,色彩不濃郁,就似孩子拿著水彩筆,輕輕落在畫板上的模樣。這次不同于以往,她清晰地讀出了父親這份平靜之下所隱藏起來的哀哀欲絕。
她知道,她的父親也快去了。
她與哥哥即將交換地界,交接囑托。
阿光起身,走過來將阿詩拉到床邊坐下,將手中擰干的帕子強行的塞進阿詩的手里,讓她給母親擦洗身上的血跡與塵埃。
阿詩不想接,不愿去觸碰母親的冰冷。可是父親就這么拉著她的手,放在了母親的臉頰之上。
她感覺到母親失了光澤的皮膚,一張臉僅被內(nèi)部的細小的骸骨所支撐,而它們又是那般的脆弱,似乎她只需要微微用力,母親的臉便會坍塌的如同地陷。
手中的帕子落在施婷的脖子上,皮膚褶皺叢生,像極了屋外花園里面的雜草。可又沒有雜草那一團青色向上的生命力。這不是雜草,這是一堆枯草,輕輕一擰,便是骨與皮囊的分離。
她的手順著母親的肩膀,一處處的感知母親的蒼老,將她衣服上的塵灰撣去,將它們皺起來的每寸平整,才發(fā)現(xiàn)不管她是如何的用力,穿在母親身上的衣服終歸會有折痕,就仿佛她的生活,被歲月折疊了起來,那里面隱藏起來的全都是她無法消化的背負。
太陽已然升到了半空中,落了一半的光影在屋內(nèi),照亮了施婷的一半身體。她被一分為二,一半是被透亮化的老態(tài),一半是被冰封起來的噬咬靈魂之傷。后者是那般的鮮活,鮮活到削弱了生活給予她的所有寬慰與治療。
她一路描摹著母親的老態(tài)與傷悲而去,切身感受這些年來母親所為她有過的掙扎,徘徊與無望。她所有的一切都被對于女兒的愛所支撐,包括死去。
阿詩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淚水,它們變成了雨珠,不斷地落在施婷身上各處。她動作顫抖而輕柔,不是害怕弄疼了母親,而是這股強烈的喪母之痛將她身體里面的所有力量抽吸干凈。
她不想成為傷害母親的孩子。
可她終歸成為了傷害母親的孩子。
而她要如何原諒自己?
有人說過,孩子對于父母來說是上天恩賜的禮物。他們可以為了孩子傾其所有,可這份所有是包括生命的犧牲,她要如何去承接余生的幸福與快樂?
楚耀對母親說過什么話,已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話語,就似死神像母親發(fā)出的召喚,一步步將她勾進它的魔圈之中,供它享受。
阿詩此時全然無清醒,她也只是平凡之人,也會嗔癡怨恨?;蛟S當年大師不愿度化她,便是看穿了她那份潛藏在心底的陰戾之氣。而她終將被這股陰戾所吞噬。
屋內(nèi)充斥著阿詩放肆的哭聲,清脆的傷悲,恍若一道道鋒利急速的閃電劈開林間翠竹之聲,每一聲的傳來,都能驚破黎明黑夜。
*
車停在了療養(yǎng)院的院墻腳下,周淼從后視鏡中,看著楚辭那雙猩紅的眼睛,堵了他所有想要出口的話語。
楚辭坐在車里未動,他只是癡癡地望著療養(yǎng)院里面,不是不想進去,而是不敢進去。三十多年的人生歲月,他體驗過害怕,體驗過疲憊,體驗過絕望。然而這刻,他曾有過的所有感受在一瞬間擠壓在他的胸腔之內(nèi),變成了數(shù)道火苗,在他的身體里面上躥下跳,要將他活生生的覆滅。
然而,他深知對于施婷的死,最傷的還是阿詩。這輛車,他要下;這條路,這扇門,他始終要踏進去。
落在門把上的手,有些無力,往常在瞬間便可推開的車門,卻以時針奔走的速度緩緩打開。抬腳下車,身影落在地上,昨日他曾在這里向施婷鄭重承諾要娶阿詩為妻,卻又在今日要奔赴有關(guān)她的死亡訃告。
這一喜一悲,他要如何切換這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