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ㄋ模?p> 邱桐是被一連的兩個士兵接走的。士兵們話不多,簡單交接后,就帶著他徑直離開辦公樓,朝著營院西南角一棟灰色的樓房走過去。邱桐正不愿說話,只管一路昂著頭跟著往前走。三個人就這樣沉默著,先是穿過一排整齊挺拔的雪松,接著繞過一道400米障礙訓練場,來到一片開闊的大操場旁邊。
邱桐得以仔細的觀察鋼刀團的布局。只見諾大的一個院子整齊排列著一棟棟灰色的營房,每棟營房都是清一色的灰墻、白窗、紅色屋頂,一眼看去就能分辨出哪里是宿舍、哪里是餐廳、哪里是營連指揮所。樓房的正中間,圍著一個很大的方形操場,操場四周排列著400米障礙、戰(zhàn)術場、器械場、投彈場,是一個規(guī)整的步兵訓練場所。生活區(qū)和訓練區(qū)離得很近卻分的很清,訓練器械統(tǒng)一刷上了迷彩漆,但每個器械都有一些特定部位被磨得锃亮。營區(qū)里的道路縱橫交錯,很整齊、很干凈,幾支隊伍正朝不同方向齊步行進,不時傳出響亮的歌聲。
“哎,前面就到連隊了。”士兵斜眼看了看邱桐,朝前方一棟樓的另一面指過去。
邱桐懶得理會這些不懂禮貌的家伙,只管跟著往前走。
突然,樓的另一面?zhèn)鱽硪魂嚿らT粗大的訓斥聲,雖然隔著一棟樓,但聲音仍然震得人心里打顫。
兩個戰(zhàn)士明顯哆嗦一下,然后敏捷的跳到拐角處躲了起來,不停地朝邱桐眨著眼。那樣子,好像是在戰(zhàn)斗中突然發(fā)現(xiàn)敵情,又像是在暗示邱桐:“你個大傻子,前面敵情緊張,還不趕快停下?!?p> “搞什么名堂?”邱桐流露出一絲不屑,繼續(xù)自顧自往前走,轉(zhuǎn)過樓房,來到了前面。
這里正是一連營房門口。只見墻面是清一色的灰磚,一扇扇窗戶排列整齊,所有的紗窗都朝向一個方向打著,玻璃擦得干凈明亮。在門頭上鑲著“鋼刀連”三個大字,看上去蒼勁有力?!颁摰哆B”三個大字下面,一個身材魁梧的上尉軍官正在隊伍面前訓話,遠遠就聽到嗓門像打雷一樣。那軍官站在門頭下面,剛好擋住整個大門。只見他寬額頭、高鼻梁,聳立的眉毛下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脖子上全是肌肉,一手叉著腰,一手在隊伍里指指點點,時不時冒出一兩個臟字。他大概是對上午的訓練不太滿意,發(fā)現(xiàn)有人偷懶了,正在大講訓練作風問題,順帶還說了有些士兵著裝不規(guī)范、吃飯浪費等等,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他既沒有批評到某個具體人,也沒有提什么懲罰措施,奇怪的是他每吼一嗓子,下面的士兵們就顫一下,好像每個人都犯了他所講的問題,又在內(nèi)心反思自己該怎么改正錯誤一樣。
隊伍里人人站得筆直,眼睛都不敢眨。
邱桐被這個正在挨罵隊伍擋在連隊大門口,那兩個迎接自己的士兵遠遠的躲在樓后面,早已不見了蹤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的杵在太陽底下,等著那上尉軍官結(jié)束他的激情演講。可這個軍官口才是真好,竟然越訓越來勁,越吼嗓門越大。
此時的太陽已升到正頭頂,一棵大雪松擎起傘蓋正好遮住上尉軍官和整個隊伍,而邱桐卻沒那么幸運,他頭頂著烈日,被烤的渾身冒汗。
樹蔭下,那軍官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士兵們也聽得入神,竟沒有人注意到旁邊站著一個尷尬的“紅牌”。
這位訓人的軍官正是一連連長王大雷,他算好了時間,趕在大學生來報到前堵住門,并且就要在連門口擺這么個局?!愀刹抗刹皇怯惨o我一個大學生么,我偏偏讓你連門都進不了,看你這個書呆子怎么辦。
當然,他也知道,單憑這一招肯定破不了干部股的“陰謀”,但至少讓這個大學生出出丑,知道我鋼刀連的作風——這就叫下馬威!
我王大雷有的是后手。
邱桐自然不是那種嚇唬兩下就拉稀的人。足足等那軍官表演了十多分鐘,終于忍不住,心想這樣下去即使不被曬死以后也要被這些士兵們用舌頭根嚼死。他緊了緊背囊,醞釀了一下胸中的憤怒,學著在干部股時的樣子使勁跺了跺腳,盯著門頭上“鋼刀連”三個字大聲喊道:“一連新畢業(yè)排長,邱桐,前來報到——”他把“到”字拖得長長的,打斷了臺上的訓話,在兩棟樓宇間回蕩好久。
王大雷略一沉吟,迅速又裝回沒有聽到的樣子,繼續(xù)他的激情演講。
但就在這一瞬間,王大雷對這個大學生有了不一樣的感覺:“這書呆子竟然不怯場!嗓門比我還大。”這更激起了這個鋼刀連連長的斗志,提高了嗓門,完全不理會太陽底下站著的“紅牌”,繼續(xù)從內(nèi)務講到學習、又從學習講到后勤,始終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他在等著,等著“紅牌”先泄氣。如果對方轉(zhuǎn)身找個陰涼地躲著去了,哪怕是表現(xiàn)出絲毫的怯懦,他這場插旗立威的表演就算贏了。
又過了十多分鐘,邱桐身上的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整個上衣,渾身像是幾百只蟲子在爬行。但五年軍校養(yǎng)成的作風,讓他依然保持肅立的軍姿,一動不動,他再次跺了跺腳,大聲喊道:“一連新畢業(yè)排長,邱桐,前來報到——”
王大雷的訓話再次被短暫打斷,但他仍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就像是演奏中摁下了一個休止符,略一停頓,馬上又回到激昂的旋律。
就在這一停頓間,王大雷還是忍不住用余光仔細打量了一下太陽底下站著的“紅牌”,那是一個瘦高的青年,身上的迷彩服洗的發(fā)白卻很整潔,恰到好處修飾出矯健挺拔的身姿,青年背著一個鼓囊囊的背囊,軍姿挺拔的站在烈日下面,渾身上下幾乎被汗水濕透,黝黑的臉膛在太陽的烘烤下透出一團紅暈,從額頭滾落的汗珠在陽光反射下晶晶發(fā)亮,眼神中帶著傻的可愛的倔強,雖然看上去很狼狽,卻絲毫沒有要認輸?shù)臉幼印?p> “決不能停下,這個時候心軟就不是我王大雷了?!蓖醮罄啄X子飛快地轉(zhuǎn)著。
臺上的演講在繼續(xù),烈日下的邱桐繼續(xù)安靜的等待著,心中所有的怒火都指向了臺上那個上尉軍官。他明顯感覺到對方是在故意刁難,想沖上給照他腦門來兩拳,但作為一個軍人,服從的本能讓他一動不動,他所能做的只有一遍又一遍的重復報告。
又過了十多分鐘,他再次跺了跺腳,大聲喊道:“一連新畢業(yè)排長,邱桐,前來報到——”眼睛死死盯著王大雷,像是在說:就算曬死,我也不會動。
說巧不巧,邱桐話音剛落,樓頂?shù)睦葌鞒鲇茡P的午餐號。
開飯了。
號音像是給這場意志的對抗摁下了暫停鍵,讓雙方同時松了口氣。
事不過三。王大雷感覺折騰夠了,用一句“講評完畢”結(jié)束了他的演講,在值班員曹劍整隊報告后,命令隊伍解散,一轉(zhuǎn)身進了大門。
他來到自己房間,端起通訊員小圓子早已倒好的溫水一飲而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反復回憶剛才的情景。
“這一局贏了么?”王大雷心中煩躁,“顯然沒有。”雖然在太陽底下“罰了”大學生半個小時軍姿,像是痛痛快快的立了威,但是那個大學生沒有出丑、沒有露怯,反而讓這個殺伐立威的局竟變成一場意志的較量,這場較量中,雙方勢均力敵,誰也沒有占到上風。
作為一個追求極致軍人,王大雷決不允許自己的生命中出現(xiàn)失敗,連平局都不行,更何況對手還是一個剛畢業(yè)的書生:“好吧,劉少軍,咱走著瞧!”
邱桐終于等到隊伍解散,士兵們各自回了宿舍,卻沒有一個人出來迎接他。
眼前,鋼刀連的大門立在那里,完全向他張開懷抱,他卻感覺這扇大門像是一個要吞噬一切的巨獸,那門的后面,可能是沒有盡頭的黑暗,將會埋葬自己的青春、埋葬自己的理想,埋葬一切美好的東西。
但又能怎樣呢?人生就是這樣,有些人選擇命運,有些人只能接受命運的挑選,很多事情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當你做出一個偶然的決定時,就注定了一個必然的命運,你無法回避,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不回頭、不畏懼!
邱桐橫下心,扛起背囊,大步邁進鋼刀連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