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龜年獻(xiàn)歌
一只美麗的丹頂鶴飛入燈火輝煌的大殿,正落在殿廳中央。
它鮮紅的丹頂,修長的脖頸,映襯著雪白的羽毛分外醒目。那一雙纖長的長腿步幅優(yōu)雅,碩大的雙翼鼓動翻飛,宛如正翩翩起舞。它細(xì)長的尖喙張開,口中發(fā)出一聲高亢的鶴鳴。
一片潔白的鶴羽如一片白色雪花般,飄搖著緩緩墜向地面……,與此同時,一陣柔和的簫聲幾乎以與這片細(xì)羽相同的速率舒緩的飄入殿中,將所有人的疲憊都被輕輕地抽離,人們心頭一松,覺得身體似被一只溫暖的大手托了起來,四肢百骸里說不出的舒適。
幾十個力士緩緩從殿外抬進(jìn)一只巨型步輦來,足足占據(jù)了大半個殿廳。
巨輦中間的部分搭起了一座高臺,籠罩著巨大的紗幕,在燈火的映照下,似有人影晃動。
隨著步輦的抬入,天子李隆基察覺到空氣中出現(xiàn)了一絲極為微弱的異香,這獨特的香味掩蓋在珍貴的南海沉香之下,除他之外沒有人注意到。
他心中一動!
巨輦上正有一人盤膝吹簫,凌空而坐——不是當(dāng)今大唐第一樂師李龜年,還能是誰?
他只二十四、五歲的年紀(jì),面如滿月、眉目俊朗,眼簾低垂,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挺直白皙的鼻梁下,漂亮的薄唇輕抿,吹奏出舒緩動人的簫聲;一襲月白色絲質(zhì)長衣,頭戴月白色綾制幅巾,腦后兩只飄帶以及寬大的衣袖都在微風(fēng)中輕輕飄動……他正盤膝坐在一條細(xì)細(xì)的牛筋繩上,看上去宛如一位凌空的白衣仙人,松風(fēng)鶴骨,仙袂飄飄。
此刻,天子李隆基心頭最后一絲不快也已經(jīng)煙消云散,他半瞇著雙眼,手捻著自己漂亮的胡須,陶醉在這如幻似夢的簫聲和幽香中。殿內(nèi)所有人也都不知不覺地陶醉其中。
簫聲自悠揚轉(zhuǎn)入高亢,殿內(nèi)燈火似乎也跟著曲調(diào)的走高而變得明亮,突然,眼前六面淺綠色紗織屏風(fēng)上赫然映出了六個曼妙婀娜的少女倩影——她們手持笙、管、笛、簫翩翩起舞,緩緩與李龜年的曲聲應(yīng)和。
仿佛有一股和煦的春風(fēng)被引入了殿內(nèi)……它自東方徐徐而來,吹化了晶瑩寒冰,吹皺了一池春水;吹綠了阡陌山崗,吹開了芊芊桃李;它吹入殿中,沁入人們的心中,還似乎夾帶了幾絲楊花柳絮,弄得人頭癢癢,卻又說不出的舒適。
屏風(fēng)后終于閃出了六位少女。當(dāng)先一位鵝蛋圓臉,一雙杏眼,嘴唇較薄,她展開如春林乳燕般的歌喉,緩緩唱到:
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
此物最相思。
諸女也緩緩和之:“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她們窈窕的身軀在薄紗絲裙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動人,那嬌美的體態(tài)和玲瓏的曲線,恐怕連大唐第一畫師吳道子也未必能輕易畫就吧!
猶如春風(fēng)般的歌聲尚未停歇,又有一串靈動的琵琶聲響起,似一陣疾風(fēng)從南方天際吹來了幾片白云……
六面淺緋色紗織屏風(fēng)上映出了五位手持琵琶的少女的身影;
她們?nèi)缣鞂m寺壁畫中的飛天仙女一般美麗,手中的琵琶或反彈,或高舉,或縱持,舞姿優(yōu)美而舒展……樂聲一轉(zhuǎn),那幾片白云中落下了大小雨珠,落在池塘的蓮葉上,落在林下的芳草上,滋潤著干裂的大地,并匯聚成一道道涓涓溪流,從山林中奔涌跳躍而出,所過之處百花盛開,草木繁茂……
此時,天子李隆基不禁輕輕的微笑了一下,似乎查覺到了什么有趣的細(xì)節(jié)。
只聽李龜年用他無比醇美的男聲唱道:
日照香爐生紫煙,
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
人們仿佛看到那條涓涓的溪流已匯集成了雄奇的廬山瀑布,從百丈高崖上飛流直下,如同一條玉龍落入凡間,擊起一片云霓霞霧……
不一刻,雨過天晴,那一片霞霧又慢慢地升騰凝聚,最終在碧空中匯集成一道絢麗的彩虹,直入西方天際!
突然,一陣錚錚的秦箏傳來,又一層淡金色的紗織屏風(fēng)之后轉(zhuǎn)出六位身著胡女衣裙的少女,她們身體曲線被漂亮的胡服勾勒得豐腴妖嬈,手中擺弄的是篳篥、箜篌、羌笛、胡茄等樂器,演奏的曲調(diào)靈動歡快,
宛如將那道彩虹分成了七色的彩霞,又漫天揮灑了開去,人們驚奇的發(fā)現(xiàn),今日傍晚那一輪瑰麗的夕陽,正停留在彩虹的彼端……
巨大的步輦已經(jīng)被圍成了一個巨大的舞臺,正中還有兩層巨大的雪白的紗幕。
當(dāng)?shù)谝粚蛹喣槐粠孜簧倥睦w纖玉手揭開,六位頭戴插有孔雀翎的金色兜鍪的“勇士”從其后整齊地躍出!
人們吃了一驚,待到定睛一看,才看清原來是六位身穿“戎裝”的少女——她們身穿金色軟甲,腰圍火紅戰(zhàn)裙,打著金色的踝甲,臂縛一面小小的金盾,人人斜挎一只長長的鼙鼓——她們嬌小的軀體和羊脂玉般的肌膚配上金色的鎧甲,形成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
她們?nèi)玺耵裼率堪闱昂罅嘘嚕⒆孙S爽地左右起舞,幻化成一束束金色的火焰……鎧甲和盾牌鏗鏘摩擦,極有韻律地敲打著鼙鼓,登時引人置身于金戈鐵馬的戰(zhàn)場,讓人精神一震。
為首的一位戎裝少女長著一對細(xì)長的鳳眼,頗引人注目。她的舞姿不僅干凈利索,極有力度,歌聲也非常嘹亮動聽,只聽她唱道: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
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
不教胡馬度陰山。
這首本是雄渾磅礴的《出塞》由清亮的女聲唱來,竟另有一番颯颯的風(fēng)采,猶如一柄出鞘的利劍,巍巍劍氣直沖牛斗!
天子與諸臣均不禁連聲喝彩,鼓起掌來。
李龜年一躍而起,輕柔的衣袍鼓動飄蕩,就著身子一落的力道便從彈力十足的牛筋繩上彈起,宛如一只展翅飛翔的仙鶴,姿態(tài)瀟灑而優(yōu)美,惹得殿內(nèi)那只丹頂鶴也舞動著翅膀與他一起騰上半空……
一人一鶴,竟如影隨形般在殿內(nèi)凌空舞蹈起來!
就在人衣鶴影交錯掩映之時,舞臺最頂端的紗幕已經(jīng)被緩緩?fù)弦废聛怼?p> “咦!~”
殿內(nèi)的人們發(fā)出的一聲驚嘆。
坐在不遠(yuǎn)處席中的壽王李瑁也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在那最后一層紗幕籠罩之下的,是一朵巨大的絹花牡丹,上面還懸著一輪巨大的“圓月”——那是由大匠毛順精心設(shè)計的一盞明月型宮燈,當(dāng)真是構(gòu)思精妙,巧奪天工!
更令人驚奇地是,在那巨大的牡丹花蕊中,竟還藏一個身著淡緋色紗衣的少女;
隨著牡丹花瓣徐徐打開,她已無處可藏,不得不緩緩地坐起身來……
她似乎剛剛睡醒,睜大了迷離的雙眼驚奇地看著殿內(nèi)的一切,神態(tài)中既有些羞澀,又有些恐慌,一張絕美的俏臉再配上這幅神態(tài),活脫脫就是一位剛剛墜入凡塵的仙女。
“啊~”
人們又是一陣驚嘆。
就在這時候,李隆基鼻中又察覺到了那股微弱的異香,心中又是一動……
李龜年回身一看,不禁喜道:“玉奴!”——這少女正是在開演前突然失蹤的少女玉奴。
李龜年一聲清嘯,手掌暗暗在身邊的鶴背上輕輕一按,便借力穩(wěn)住了身形,笑著對還有些迷迷糊糊的少女說道:“玉奴,你來唱終曲,會嗎?”
“嗯!”少女連忙點頭,臉上因為緊張泛起了點紅暈。
李龜年寬慰的一笑,輕聲安慰道:“無妨!”,便輕啟雙唇吹起那支洞簫來。
簫聲嗚咽,一輪明月升起在東山之上,皎潔的月光溫柔地灑遍人間……
那牡丹花上的緋衣少女也緩緩立起身來,優(yōu)雅地舒展開嬌美的身軀……她身上薄如蟬翼的紗衣拖曳飄灑下來,猶如織女用夜空中最溫柔的月光織就的一般。
她輕輕撿起身邊的琵琶,螓首昂起,玉臂后展,將琵琶反彈于腦后,高聳的胸脯、纖細(xì)的腰身、豐腴的臀部和修長的玉腿形成了一個無比優(yōu)美的S型;
琵琶弦上發(fā)出一串珠圓玉潤的清音,月光就灑進(jìn)了大殿之中……
她輕啟櫻唇,用猶如出谷黃鶯般的曼妙聲音緩緩唱到: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那天籟般的歌聲仿佛自廣寒宮中飄蕩而來,在五鳳樓上空縈繞……
殿內(nèi)的所有人——天子李隆基、武惠妃、王公勛貴、文臣武將,甚至包括史思明等那群冷面冷血的家伙在內(nèi),全都聽得癡了!
無論是威加海內(nèi)的天子,還是繡口錦心的文士,亦或是殺伐決斷的武夫,都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被月光溫柔撫慰著的孩子,回歸到誕生伊始時候的模樣
世上怎么可能會有如此曼妙動人的歌聲?
世上怎么可能會有這般如夢似幻的美景?
然而,就是那些本以為不可能的事情,卻實實在在地正在發(fā)生著……
壽王李瑁癡癡地望著那位玉貌仙姿的少女,手里玉盞中的瓊漿不知不覺地撒了出來,沾濕了他的袍袖和衣襟,他卻渾然不覺,俊朗的臉上泛起一陣陣的潮紅——那是一種只有在人的少年時代才會出現(xiàn)的顏色,代表著甜蜜的吸引、幸福的期待和酸澀的痛苦。那是人類迄今為止品嘗過的最甜蜜的酒,也是最酸澀的酒,而且,即便是一個最幸運的人,一生中恐怕也只能品嘗到一次。
與此同時,在燈火闌珊處,太子李瑛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也緊緊盯著翩翩起舞的玉奴,嘴角泛起一絲貪婪的微笑……
許先生的書齋
后世提到宦官,一般都沒有好的印象。說到高力士,更因為戲曲故事中‘高力士脫靴’的緣故。也多認(rèn)為他是個反面角色。史實則不然——高力士本人與最高權(quán)力之間保持著比較好的距離,對皇帝也十分忠誠,面對李林甫的專權(quán)也曾向玄宗做過一些勸諫……但他本人仍然是權(quán)勢熏天,生活奢侈腐敗,這也是那個時代難以杜絕的。而且,他以后的宦官就沒有這么好的品質(zhì)了,中晚唐時期宦官屢屢專權(quán),將皇帝和士大夫玩弄于股掌之間,每每讀史書至彼,常常扼腕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