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齊趙之地的游歷著實讓杜甫增長了不少見聞,又結識了不少良師益友,尤其讓他高興的是,自己終于得以與李太白有了詩詞上的唱和,雖然自己的若干首贈詩只換得了對方寥寥的回贈,但卻讓他興奮許久。
四年的輕松時光在不知不覺間過去了,這一日,他接到了父親托人捎來的家書,要求他盡快返鄉(xiāng),迎娶司農(nóng)少卿楊怡家的女兒。
說實話,以前聽父親提起過此事時,他還有些莫名其妙的發(fā)怵,因為自己身為一介白衣卻要迎娶人家從四品官員的女兒,著實有些叫人羞赧。但此番游歷之后,他自信心陡起。
“天下官宦家的女兒多了,可杜子美就只我一人!”他自信滿滿地想著,不急不慢地踏上了返鄉(xiāng)之路。
這一日,他行至清河縣境內,因路途不熟錯過了宿頭,日暮時才見一座農(nóng)莊,便只好尋了一家門戶較為體面的人家借宿。
這家青磚大房,三進院落,似是個退職的官宦人家,但院墻卻有些陳舊,有的地方還生出了蒿草,顯得頗為寥落。
門中有老仆應門,杜甫遂將來意說明。
那位老仆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但還是很客氣地請杜甫稍待,轉身進去通報主人,不一會兒便將杜甫迎入。
主人是一位獨居的孀婦,家中只一兒一女和幾位仆婢,見杜甫是個遠道來的年輕士子,便許他住下,并殷勤款待飯食。
杜甫見本宅主仆上下均面帶憂色,似有不如意之事,卻也不好唐突相問,一時頗覺尷尬。
主婦見他神情,便委婉解釋:“遠道來客,主家自應好生相待,只是近日家中生了些煩事,恐我主仆多有怠慢,請客萬勿見怪!”
杜甫忙起身叉手施禮道:“登門打擾,大嫂莫怪。只是我見貴府之中人人有憂戚之色,不知為何?”
那位夫人連忙致歉,又嘆了口氣,向杜甫解釋了原因。
原來,這里正是清河縣轄下王家村,故幽州行軍司馬王悔家宅,這位夫人王夏氏正是王悔遺孀。
王悔在時因持家節(jié)儉,所得薪俸常拿出來接濟烈士遺屬或賑濟窮苦,故此家中不曾有多少積蓄。他為國捐軀后,只留王夫人帶一雙兒女和幾個家養(yǎng)的老仆人守著些田地度日,誰知本地連年大旱,眼見今年田里的莊稼又要顆粒無收,日子逐漸艱難,偏在此時,他家原本健壯的八歲小兒子阿德竟突生怪病,一連數(shù)日高燒不退,接連請了幾個大夫用藥都不見起色。
前日不知從哪兒來了個道人,說在門外望見王家宅中招了邪祟,請來看了小阿德的病情后,便說能治,給了半顆“仙藥”一服,果然略略見好,但只隔了一日,病情便又猛烈發(fā)作。眼見著兒子性命朝不保夕,王夫人再求那道人賜藥,那道人卻開出條件,要么出百金請南極仙翁的仙丹,要么將小阿德布施給他方能救得性命。
阿德是家中唯一根苗,王夫人自然不可能將他交給一個來路不明的道人,但要拿出百金,也只得將家中田產(chǎn)變賣,將來全家的生計也定然無著。
王夫人思前想后,自己還好說,只十六歲的女兒霜兒還未出嫁,將來只怕連嫁妝都備不起了。
一家人死求活求,那道人只不松口,最后只冷冷扔下句話:“請不到仙丹,此小兒三日內定然無命,你們好自為之吧!”便揚長而去。
王夫人也只得先顧眼前,但是賣田產(chǎn)也需要時間,三天哪里來得及?她忙派出家中長工去臨近村縣打聽,只要有人肯出錢,就愿意將家中的田產(chǎn)低價折現(xiàn)。
就在這時,本地大豪紳“華老虎”華南金卻派管事先生找上門來,說愿意以百金購王家祖產(chǎn)田地,王夫人咬牙同意后,對方卻突然變卦,以王悔墳塋仍在界內,會壞了他家的風水為由,只肯出到五十金,除非王家將墳墓遷走,才肯按原價付錢。
華家管事還涎皮嘻嘻地說,如果王夫人同意將霜兒嫁給華南金做妾,那樣兩家人就成了一家人,也就無所謂損傷誰家風水了,華家還愿意另出百金作為聘禮,這樣一來王家田地也不用賣掉了。
那華老虎是本地一霸,為人最是貪財好色,更與前任縣令勾結,專以欺凌百姓,霸占人家田產(chǎn)為能事,王夫人豈能不知?又怎能將一個如花似玉般的女兒送進虎口?她此時滿腔憤恨,揚天慟哭道:“王悔啊,王悔!你在世時,只管做你忠君愛國的大忠臣,只管做你仗義疏財?shù)拇笊迫耍闼篮?,也只管留我們孤兒寡母受這天煞的熬煎??!”
霜兒見母親如此悲痛,再看看炕上奄奄一息的弟弟,噙著淚水,平靜說道:“阿娘,我愿意嫁去華家……”
看著這如花般的女兒愿意犧牲自己的終身幸福,賣身給那個半截入土又丑陋貪婪的“華老虎”做妾,王夫人怎能不心如刀割?且她早已知道女兒心有所屬,原本自己還嫌那男方家境貧寒,怕女兒吃苦,心中有些不中意,現(xiàn)在已頗后悔當初沒早早遂了女兒的心意,不禁深深自責。
杜甫聽完王夫人的話,便道:“大嫂莫難過,我通一點醫(yī)理,不知道可否讓我為小弟診脈?”王夫人聽聞此言,如絕處逢生,忙道:“小郎莫是說笑?”
“人命關天,不敢說笑!”杜甫出言之后,也覺自己沖動,畢竟人命關天,但他終究不能坐視不管,只得謙遜道:“在下只怕學藝不精,醫(yī)不得小弟啊!”
“無妨!無妨!”王夫人一家如遇到救星一般,喜道:“醫(yī)得,醫(yī)不得,請小先生先看看再說”,便擁著杜甫進入東廂房。
只見榻上躺著一個七八歲男孩,正在昏迷。杜甫坐定望去,見他呼吸急促,面色蒼白,還隱隱罩著一層青氣,兩腮腫脹如核桃般大小,舌苔已有潰爛,試其額頭,覺得發(fā)燙,再叩其胸,聞回音沉悶……,從癥狀看,應是常見的小兒肺病,如何先前的大夫都不能治?杜甫不禁滿腹狐疑。
他問起患病起因,在一邊的霜兒忙道:“那日阿弟在門外頂著大日頭玩耍。半晌跑回來要了一個錢買蜜糖水喝。他還端來給我喝,我沒喝,他便自己都喝了,當晚就腹瀉不止,第二天就這樣了……?!?p> 杜甫點了點頭,伸手搭脈,只覺脈象懸滑之外更有一種來隱隱、去急急,如蝦游般的紊亂脈象,他驀然驚覺,這孩子得的除肺病之外,竟還有中毒癥狀,只是掩蓋在肺病癥狀之下,怪不得幾位大夫開的尋常藥劑都不能治,如不先拔除毒氣,用藥的藥性就難以護持,用輕了不頂事,用重了則反而壞了這孩子的性命!
此刻,杜甫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來,從中倒出一粒蠶豆大小的玉色丹藥,這是當年高適贈給他的“百花還魂丹”,能御百毒,這么多年他都沒舍得使用,如今恰好派上用場。
說來神奇,那藥丸一出瓶遇到空氣,立即散發(fā)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屋中眾人都不由得“咦”得一聲,都精神一振。
他對霜兒說:“取個碗來,兌半碗溫水?!?p> 霜兒連忙躥出門外,不一會兒就取來半碗溫水。
杜甫將那玉色丹藥用水化開,對王夫人歉然道:“大嫂,此藥是我朋友家傳良藥,據(jù)說能解百毒,但我還未試過……只怕……”
王夫人忙點頭道:“事到如今,都是他的命啦!小先生放心用藥,萬一……,自然不怪先生?!?p> 杜甫這才將半碗藥給阿德灌下。
初時阿德牙關緊閉,藥不能進,勉強咽了幾口后,喉中竟輕輕“嗯~”了一聲,不由自主的將剩下的藥湯吸了個干凈。
眾人一看,無不欣喜,杜甫也知良藥對癥,心下也是一寬。
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床上的小兒突然一個翻身,哼唧著哭了兩聲,喉中作嘔,王夫人側身扶著兒子,望向杜甫。
杜甫喜道:“快,要吐!”
霜兒頗為伶俐細心,連忙給弟弟端上凈桶,只見小阿德一頓猛吐,將腹中吐出些紅綠腌臜物來,氣味刺鼻,霜兒卻毫無怨色,她捧著凈桶,一雙黑珍珍的大眼睛關切的望著弟弟。
孩子吐了三次,才終于消停,再看面色已經(jīng)恢復了些紅潤,顯是已經(jīng)將毒氣排出。
一家人不知不覺已折騰了一夜,待到雞鳴五鼓,小阿德的病情終于穩(wěn)定。
杜甫又開了個方子,盡是些連翹、紅花、地龍,當歸、菊花、桑葉、丹參、半夏等常用藥材,王夫人連忙讓人抓來煎服。果然,用藥之后小阿德的病情大大好轉,杜甫知這是由于他的身體十分健碩所致,心中也是一喜。
小主人得救,一家人歡天喜地,王夫人還親自下廚為杜甫做了朝食,請他多留幾日,杜甫也不放心孩子病情,便也就答應了。
小阿德本來就身體強健,又服了靈藥“百花還魂丹”,故此康復的速度極快,不到兩天,肺病竟然已好了大半,能正常進食了。
誰知這天中午,村頭人聲鼎沸,只見一尊巨大的泥像被人抬到了村頭,那是一尊身披紅袍,相貌猙獰詭異的“神怪”,漆黑的臉上一張血盆大口,露著白齒森森,嘴角還有兩條長須,看著既不像龍君,反而像個鯰魚精,聽人說這尊神叫做“烏頭老祖”最是能行云布雨的……。
一群人吹吹打打,更有一大幫衣著鮮亮的仆從簇擁著一位衣著富貴的鄉(xiāng)紳和一名老道而來,后面還跟了三五百瞧熱鬧的人,都是附近村民。
有人認出那老道正是日前來王宅看病的那個,只見他身穿八卦仙衣,頭戴鐵皮道冠,被發(fā)跣足,右手一柄桃木劍,時常挑起幾張符咒凌空燒化,左手持一個法鈴,叮當作響,口中念念有詞。
此時,清河地界已大旱了兩年,眼看今年莊稼又要絕收,正在行雩祭禮求雨,遠近的村民聽到消息,紛紛趕來,人越聚越多。
只見那道人煞有其事地做了通法事,嘶啞著嗓子對著紛紛聚來的村民們說道:“清河旱,三年難!旱魃藏,龍王潛!金刀天師,驅除邪祟!烏頭老祖,行云布雨!”
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有人說:“這是清河縣出了旱魃了,怪不得這兩年一直大旱,龍王下雨也落不到莊稼地里來啊,只能求烏頭老祖了!”
還有人說:“聽劉天師說了,他能按太上老君的指引找出旱魃的藏身地,只有將旱魃燒了,才能解得這一方苦難??!”
“是啊,你看華老虎帶著劉天師已經(jīng)轉悠了半個上午了,說不定旱魃就在咱們村呢!”
“你莫說個晦氣話?!?p> “這時候了還怕甚晦氣話?都兩年不下雨了,今年再不下,也得當逃戶了……。”
“哎,看劉天師怎么說吧?我看他整天跟華老虎混一塊,別是一起坑咱老百姓的吧?”
“噓……!”有人忙制止道:“你瘋了,還是大早晨貓尿喝多了?讓華老虎的人聽見還能有你的好?再說,明明有人看到劉天師讓啞巴說話,讓老瘸子奔走如飛,下滾開的油鍋洗手也沒事的,的確是個神仙??!小心他把你的舌頭也變成長蟲啊!”
方才那人嚇得一吐舌頭,不敢再多言了。
“是啊,聽說新來的縣令也跟之前那個一樣,隔三差五就跟華老虎喝酒擺宴!看來也不是什么……”話及于此,竟將最后幾個字生生地咽了回去。
……
但此時,王府上下人等也沒有心情顧得上去看這熱鬧光景了。
杜甫救了小阿德,就是救了這一家人性命,地不用賣了,霜兒也不用嫁給華老虎做妾了,一家主仆圍著杜甫千恩萬謝。
王夫人告訴杜甫,當年王悔在日,給兒子阿德取大名王難德,他常說:“君子懷德,一之,恒之,于安處立,于難處不棄”,他希望兒子將來即便身處危難亦不要摒棄君子德行,姐姐霜兒,大名凌霜,因王悔一直在北地幽州戍邊,他希望自己的女兒不要做一株溫室中的花草,而是要長成能凌霜傲雪的梅花。
說到這里,王夫人愛憐的看了一眼身邊侍立的女兒,微笑著對她說:“霜兒,你放心,你的事,娘也同意了。”
杜甫并不知道王夫人所說是什么事,霜兒卻已經(jīng)羞的臉頰緋紅,卻仍大大方方點頭道:“嗯!”,滿臉盡是笑意。
剛過中午,王家大門被“哐”的一聲撞開,一個老仆連滾帶爬的跌闖進來,哭喊著:“夫人,夫人,禍事了!老爺?shù)膲灒蠣數(shù)膲灠。 ?p> 大家嚇了一跳,王夫人忙扶起老仆問道:“什么禍事了?老爺?shù)膲炘趺戳???p> 老仆涕淚橫流,哭道:“我去給少爺再抓些藥,路上看到華老虎和那個什么劉天師,帶著許多人把老爺?shù)膲灠橇?,說是要打旱魃!南八,南八攔著不讓他們扒,動了家伙,打傷了他們好幾個人,叫我趕緊跑回來報信?。 ?p> “??!”王夫人聽言,慘呼一聲,幾乎昏死過去。
當杜甫陪著一家老少趕到王家地頭的時候,眼前詭異的景象更是令人難以置信。
烏泱泱的一大群人圍在王家地頭,王悔的墳塋已被扒開,棺材板也被掀開,一具早已腐爛不堪的尸骨在烈日下曝曬,臭氣熏天。
劉天師正圍著棺材又跳又念,手里法鈴叮叮當當,衣著華貴的華老虎在一群奴仆簇擁下坐在較遠上風處樹蔭涼里,一尊“烏頭老祖”泥像擺在人群當中,上面還五花大綁著一條漢子,渾身血污,發(fā)髻蓬亂,不知死活,他身前不遠點起了一大堆篝火,炙熱的火焰和嗆人的濃煙熏烤著那人。
王夫人看到夫君的遺骨竟被如此作踐,一聲怒嚎便撲到墳邊,她捧起王悔尸骨,轉頭質問道:“我家老爺為國捐軀,還受了朝廷的誥封,你等怎敢凌辱他的尸骨?不怕我去縣里告你們嗎?”
誰知那道人竟冷笑道:“這位夫人,我原本就納悶你家宅之上為何有邪祟妖氣纏繞,你的小公子日前還得了怪病。今天受“烏頭老祖”的指點尋到這里,才真相大白。你家祖墳早被旱魃侵入,你回頭看看,那具尸骨生了白毛,哪里還是你的夫君?早已尸變?yōu)楹调闪恕=袢?,如果不毀了墳塋,燒了旱魃,清河縣還將大旱三年!全縣老幼都要餓死!”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陣騷動。
王夫人正待與他理論,幾位鄉(xiāng)老走上前來,都撲通通跪在王夫人面前,哀求道:“王家大嫂,你家男人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他生前是個好官,也是個大善人,我們本也不敢打擾他的安寧啊!可是,你看咱縣里已經(jīng)旱了兩年多,多少人都逃亡了,只剩這老老小小不愿意走的,走不動的,再旱下去,咱們全縣百姓就都得餓死啊!”
說到這里,幾位白頭鄉(xiāng)老已經(jīng)老淚縱橫,哀求道:“王家大嫂,你可憐可憐我們這些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吧!”說罷便都叩頭下去,他們一帶頭,鄉(xiāng)中受過王家恩惠的百姓也都跟著呼啦啦跪倒在王夫人面前,哭成一團。
讓自己丈夫尸骨受辱,王夫人自有一千、一萬個不情愿,可她與王悔成婚近三十年,自然也知道王悔“成仁取義”的性格,這么多父老同鄉(xiāng)跪在面前,她竟一時無言以對,只得低頭啜泣。
正在這時,只聽霜兒一聲尖叫:“南哥!”
眾人看時,只見她直奔向綁在“烏頭老祖”像上的那個青年。
原來那人正是王家的長工南霽云,因家中排行老八,故被人喚作南八的。他五年前流落本地,王悔見他品貌端正,有一身好力氣,更精通武藝,便收留在家中,名為長工,實則待到將來找個機會讓他入伍參軍,討個出身,平日里王家人更是待他如自己家人一般,而霜兒的意中人也正是此人。
原來,南霽云被王夫人派出到臨縣尋找土地的買家,今日方找到一個合適的買家,便匆匆趕回報信,走在地頭卻發(fā)現(xiàn)華老虎和劉天師等帶著一幫人在扒掘王悔墳墓!
他怎能不管?忙上前制止,誰知三言兩語不和,便與華家武師和惡仆們大打出手。
南霽云有一身好武藝,只隨手奪了條扁擔,便將七八個手持棍棒的武師打得頭破血流,無奈對方人多勢眾,他又不肯逃走,最終被人家用套索撓鉤絆翻,先毒打了一頓,又按劉天師的訓示把他捆在“烏頭老祖”像上示眾。
霜兒撲到南霽云身前,哭道:“南哥,誰把你打成這樣?誰把你捆在這里?”說著就要解繩子,卻怎能解開?
南霽云滿臉是血,遍體鱗傷,卻溫柔微笑道:“霜兒,莫哭,我沒事,就只有點口渴”,他頂著大日頭從外縣奔回,又廝打了半日,滴水未飲,此時又被繩捆火烤,早已唇焦舌燥,說不出的難受。
霜兒說道:“我去取水”說罷便飛一般奔開,尋人借了個粗瓦罐,又去幾乎干枯見底的井邊,好不容易才打了半罐清水,便急奔回。
此時,那坐在樹蔭下的華老虎鼻子里“哼”了一聲,對身邊幾個惡仆使個眼色,那幾人會意,便欺身上來攔住霜兒,嬉笑道:“小娘皮,這就心疼你的相好了?他剛才打人的時候不是很威風嗎?”說著一把奪過瓦罐撇在地上。
霜兒怒道:“你憑什么撇了我的罐子?讓我過去!”
這時,旁邊一些同村的百姓早已看不下去了,紛紛嚷道:“喂!打旱魃就打旱魃,不要欺負人家小女兒?。 ?p> “是?。〔蛔屇习撕人?,人還不渴死了?”
王家在本地聲譽甚好,霜兒平日帶人和善,尊老愛幼,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王家有個美麗善良的好閨女,自是人人愿意幫她說話。
幾個惡奴見犯了眾怒,也不敢過分囂張,泱泱的不敢再攔。
霜兒捧起摔在地上的瓦罐,見清水多已灑了,只剩淺淺的一點灌底,還落了不少沙土,幾乎成了骯臟的泥漿。
她抑制住心中的憤怒和屈辱,將那瓦罐捧在手里,再次走近南霽云面前,雙眼潮紅,哽咽道:“南哥,只剩這點水了,你先喝,我再去打。”
說罷她竟捧起瓦罐,將那混著沙土的泥漿含入口中,然后便踮著腳湊上南霽云干枯的嘴唇,她雪白整齊的牙齒緊閉,將大粒的沙土留在自己的口中,卻將一股香甜的清水送入南霽云的嘴里。
“啊!”人群中發(fā)出一陣驚呼,又是一陣騷動。
人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個還未出閣的美麗少女竟不惜自己的名節(jié),在眾目睽睽下嘴對嘴給一個青年男子喂水,真是清河縣千古未見的奇事!
有人不屑,有人譏笑,還有人羨慕,但更多的則是嘆息和感動,平日與南霽云交好的青年們也都紛紛攥緊扁擔和鋤頭,對華老虎一干人等怒目而視!這個時候,整個人群就像一只巨大的火藥桶,只要有一個人帶頭,便會引發(fā)一場震天動地的雷暴。
霜兒喂了南霽云幾口水,罐底已干,她輕輕吐了吐口中的砂礫,緋紅的臉上盡是歉然之色,柔聲道:“南哥,好些嗎?水太少了。我再去打來?!?p> 正在暈暈乎乎如墜云霧里的南霽云這才緩過神來,他見霜兒眼中留著兩行清淚,不由得心生愛憐,他明白,那不是羞愧的眼淚,而是幸福的淚水,飽含著能救助自己的那種驕傲與自豪。
此刻,南霽云身上哪里還有半點疼痛?他眼中驀然精光大勝,突然仰頭向天長嘯道:“老天?。∧惚牨犙郯?!好人曝尸,惡人逞兇,你看不到嗎?老天??!老天啊!你給我下雨啊……!”他吼聲中帶著憤懣,帶著絕望,也帶著抗爭,帶著希望,如洪鐘一般,直沖霄漢。
話音剛落,只見他渾身肌肉緊繃,骨節(jié)咔咔作響,雙足如樁一般扎進地里,渾身用力
“啊~!”
隨著一聲大吼,只聽“咔嚓、咔嚓”幾聲,南霽云身上的繩索竟已被他生生繃斷!
他一轉身,口中如雷霆般“嗨”的大喝一聲,雙手扳住那座“烏頭老祖”泥像,用肩膀一頂,將它生生抬離了地面。
近處的人們見他如此神力,均皆駭然,而更多百姓被人頭擋著看不仔細,忽見“烏頭老祖”像突然動了起來,立即引發(fā)一陣巨大的騷動。
眾人還在驚駭之中,只見南霽云雙臂一用力,將那座沉重的泥像朝著華老虎坐的地方擲了過去,只不過華老虎距離南八足有兩丈有余,那泥像也的確異常沉重,故此那座小山般的泥像飛到一半的距離便落了下來,“咣當”一聲砸在地上,“轟隆”一聲摔成幾塊!人們只覺腳下的大地都顫了一顫,再定睛觀瞧時,只見那個“烏頭老祖”的肚子都是麥稈黃泥,哪里還有半點神圣可言?
華老虎和他一班惡奴都已嚇得面如土色,全都呆坐在原地,嚇得渾身發(fā)顫……,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這驚人的一幕震撼了,大家都揉著眼睛,小聲地交頭接耳著,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人群中一陣躁動的嗡嗡聲。
……
偏偏就在此時,東南方向吹來一陣涼風……
躁動的人群霎時安靜了!
……
“嗒”一聲細微的清響,
“嗒……嗒……”又是幾聲同樣細微的清響,
“嗒嗒嗒”……
“嘩啦啦啦……”,
直到清涼的雨滴打到還在木然發(fā)愣的人們頭上、身上,人們才緩過神來,只聽人群中爆發(fā)出一聲炸雷般的歡呼:“下雨啦!下雨啦!老天翁翁下雨啦!”
“烏頭老祖不頂用……”
“是南八!是南八!南八求來的雨?。 ?p> “地里的莊稼有救啦!咱莊稼郎有救啦!老天翁翁啊……”
……
一場突如其來的好雨滋潤著久旱的大地,田間求雨的百姓霎時間散的一干二凈,早有人將筋疲力盡的南霽云送回家中休息,誰也不再去管那尊被摔成碎塊的“烏頭老祖”的泥像,一場大雨后,這尊邪神便化為地上的一攤帶著顏色的爛泥……
王悔的尸身被重新裝殮進棺材,臨時停放在一個蘆棚里,許多青壯自愿看守,老人們商量著等天一放晴就為王司馬重修墓穴。
滿臉黑氣的華老虎垂頭喪氣的坐在家中的太師椅上,他處心積慮請了個手段高明的“金刀天師”劉志誠,謀算王家的土地田產(chǎn),順便收了那個如花似玉的霜兒做妾,結果莫名其妙的一陣急雨,將個如意算盤打個粉碎,眼見村民們在南八的鼓動下要尋自己的晦氣,他慌不迭地在家仆們的保護下逃了回來,再尋那個道士劉志誠,卻早已不知去向。
想了半天,他覺得新來的張縣令跟自己不錯,明天就去擊鼓鳴冤,先去告發(fā),先告刁民王氏、南八鼓動鄉(xiāng)民聚眾暴亂,打傷自己家奴,還意圖傷人,再把扒王悔墳的罪過推到妖道劉志誠身上,反正自己自始至終并沒有直接動手做什么,只不過是受了妖人蠱惑而已!
想到這里,他又想到今天見到霜兒給南霽云喂水的一幕,心里竟然酸溜溜起來,淫邪地罵道:“小娘皮,我就不信你能逃出我手掌心?!?p> 又是一夜好雨,旱情大解,田野村莊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
第二天一大早,天氣放晴,華老虎正欲找?guī)煚攣韺懺V狀,只聽大門口一陣撞門聲,然后就是一陣喧鬧。
他怒罵道:“一大早就做什么死呢?快去看看,是誰在鬧事,抓來只管打死!”
話音未落,只見廳門“咣當”的一聲被人踹開,縣尉雷萬春帶著一隊府兵。不由分說,將鎖鏈往華老虎脖上一鎖,朗聲說道:“華南金,明府有請!跟我走吧?!?p> 華府家中豢養(yǎng)的武師和家仆雖然人多,見縣尉親自帶兵來拿人,竟然沒有一個敢出頭阻攔,雷萬春押著驚魂不定的華南金并未返回縣府,反而直奔王家村而來。
“華老虎被官府拿了!”
消息迅速被傳播開來,幾乎半個清河縣的百姓都擁到王家村來看熱鬧。
此時,王悔的墓穴已經(jīng)被重新修葺一新,有人送來一口上好的棺槨將王悔的尸身重新入殮下葬,王家主仆老小都祭奠過后,村中舊日曾受到王家照拂的鄉(xiāng)親也都帶著紙馬香客前來祭吊。
王悔墳前香霧繚繞,不少人想到他舊日的好處,以及這次他家受的委屈,都不禁唏噓垂淚。
奇異的是,在王悔墳邊不遠處,又搭起一座蘆棚,并擺放了幾張桌案。
清河縣新任縣令張巡,真著官府在案后端坐,縣丞、書吏、差役、府兵都按班次兩邊站列,這里就成了清河縣的臨時公堂。
此時,華老虎已被押解至此,他見是新任縣令張巡,心下一寬。
這個縣令張巡方上任不到三個月,且他自到本縣伊始,便與自己交往不斷,經(jīng)?;パ蒲纾约阂苍佡浟瞬簧馘X財禮物,看這個情景,怕是王家先將自己告了,縣令只好隨便在田間地頭走個形式,自己還不是屁事沒有?
想到這里,華老虎竟將腰板一挺,腆胸迭肚的上前,故作輕松言道:“張縣令,請下官至此,不知有何見教?”他早年曾花錢討了個斜封的戶部主事,雖然有名無實,卻常以官紳自詡。
此時百姓已經(jīng)圍了里三層外三層,風雨不透。
縣令張巡只二十五、六歲年紀,生得劍眉朗目,面如金紙,他猛地將驚堂木一拍,叱道:“大膽狗才,憑你是個什么東西,竟敢自稱官身?早在姚相時,圣人就已經(jīng)傳旨廢除斜封官,你這狗才居然還敢拿來托大,還不跪了!”
兩邊差役跟著齊齊一聲如雷斷喝:“跪!”
那華老虎還要硬挺著逞強,他身后的雷萬春抬起一腳就將他踹倒在地,圍觀的人群中立時發(fā)出一陣哄笑。
縣令張巡也不計較,旋即開審。
過程中,王夫人、南霽云等也都被招到堂上,詳細詢問了王悔的墳墓如何被毀,尸骨如何受辱,南霽云如何與華府家人發(fā)生械斗,又如何被捆綁拷打的過程。因王夫人有朝廷誥命在身,故此張巡還為她特設了一座,緊接著,只見四個府兵有抬上滿滿兩箱文契和賬本,華家管事和幾個主要嫌犯也被捉來訊問。
圍觀的百姓見這個縣令是真的要扳倒華老虎,便都來了精神,一時群情激奮,多年來收到華家欺壓而有冤無處訴的百姓三五成群的趕來控訴。
有控訴他強買強賣,霸占房產(chǎn)的,有控訴他以劣換良,霸占土地的,有的哭訴自己女兒被華家霸占,而逼死人命的,有狀告華家惡奴為虎作倀,欺壓良善的……一樁樁、一件件,三個書吏下筆如飛,一直登記了兩個時辰才算基本了事。
此時的華老虎已經(jīng)面如土色,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一天,他怎么也想不清楚,這三個月來,隔三差五就與自己推杯換盞的張縣令怎么說翻臉就翻臉?
想到這里,他竟嘶吼著掙扎起身,手指張巡罵道:“狗官,你說我有罪,難道你就干凈嗎?你到任以后,收了我多少錢帛,你敢跟他們都說說嗎?”
此言一出,圍觀的百姓又是一陣騷動,很多人竊竊私語,不少人露出鄙夷的神色,大家都知道前任縣令是個不折不扣的貪官,更與華老虎沆瀣一氣欺壓百姓,“天下烏鴉一般黑”,百姓聽了華老虎如此說,都以為張巡也是那樣的家伙。
卻見張巡微微一笑,向身邊的縣丞點頭示意。只見縣丞手持一卷文書起身,來到場中一張用粗布蓋著的寬大桌案前,隨手將粗布掀開,竟露出金光閃閃的一大桌案銅錢和布帛和珍玩來,在清朗的日光下灼灼生輝,現(xiàn)場圍觀的百姓又是一陣嘩然。
縣丞面向百姓朗聲念道:“自張縣令到任以來,奸民華南金以探訪為由,行賄賂之實,華氏共計行賄十次,賄金八萬貫錢,絹帛各二十四匹,玉器三件,金銀首飾等十五件,折錢逾五萬貫。張縣令已都令人造冊登記,上繳縣庫封存,并已公函稟明本州刺史。日前,縣里已得刺史鈞令,依律將華南金所行賄贓款全數(shù)沒收入縣庫調配,并鎖拿行賄者到案。”
縣丞文縐縐的說完,從未見過這么多錢的百姓們還在瞠目結舌,一時人群中竟然無人搭腔??h尉雷萬春卻是裂開大嘴哈哈一笑,操起他的大嗓門宣布道:“張縣令不吃華老虎的賄賂,這些贓款早就全部充公啦!”
“好??!”
百姓們這才明白過味兒來,人群中升騰起一陣歡笑:“華老虎這次搬起石頭砸上自己的腳丫子啦!”
張巡依然在案后端坐,待百姓歡呼聲稍停,朗聲道:“父老鄉(xiāng)親,本官初到本縣,已聽到本地豪紳華南金的種種惡聞。然我大唐律法森嚴,有司執(zhí)法不可偏私,公堂森嚴,不屈無罪之人;刀斧銳利,無有冤枉之鬼。三月以來,本縣已明察暗訪奸徒劣跡,及至今日共收訟狀二十三樁,涉及華南金買兇殺人,賄賂公行,逼良為娼,強買強賣等,可謂劣跡般般,尤其是今年以來,該奸徒伙同妖人劉志誠,投毒害民,蠱惑人心,為強占他人土地,掘毀有主之墳,以至忠臣之骨慘遭曝曬,烈士遺屬枉受凌辱,此為不赦重罪一款。本官今天讓你心服口服,來人!押上來!”
話音未落,只見四個府兵從人群外將五花大綁的道士劉志誠押了進來。原來,張巡早就派人盯上了這個妖道,昨天他剛偷偷開溜,就被雷萬春帶著府兵逮了個正著。
只見那個在平日里“仙風道骨”的老道,如今已嚇得面無人色,渾身篩糠般抖成一團,不待動刑,他便一五一十的將自己如何假借“金刀讖”蠱惑百姓,散布流言,騙取財物,又如何勾結華老虎,先給有錢人家的孩子下毒,再以看病為由,巧取土地錢財?shù)墓串敚晃逡皇恼辛顺鰜怼?p> 張巡聽完,鼻子里哼了一聲,罵道:“你這妖人,假借讖語,惑亂人心,又投毒害人,騙取財物,其罪萬死莫贖!”
又轉頭喝問:“如今人證、物證俱全,華南金,你還有何話說?”
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華老虎此時已經(jīng)成了一只瑟瑟發(fā)抖的病貓,跪在泥地里不住哀求道:“縣令饒命,縣令饒命!”
他又爬到王夫人腳邊,不住叩頭哭求道:“王家大嫂,我是大油蒙了心,被那個妖道蠱惑,小公子害病,是那個妖道下的毒,與我無關啊,我還攔他來著……,我不敢了,你是菩薩心腸,求縣令饒我一命啊,我家里還有妻兒老小啊!”
王氏夫人本恨極了這個惡霸,此時卻略有些心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娘!這個壞人毀了爹的墳墓,不能饒他!”一聲稚嫩的童聲清亮的響起。
人們看時,卻是王夫人身邊侍立的僅有八歲的小阿德,只見他小拳頭緊握,一張緊繃的小臉上竟有一股凜然正氣。
王夫人還未答話,縣令張巡招手喚道:“那小兒近前來?!?p> 縣令大人召喚,換了尋常小孩早就嚇堆了,而那小阿德卻并不發(fā)憷,竟赳赳走上前去,向張巡恭敬行禮,臉上無絲毫懼色。
張巡見一個垂髫小兒竟有如此膽色,奇問道:“你叫什么?”
“我叫王難德,乳名阿德。阿姐喚我叫臭蛋兒!”孩子滿是稚氣的童音朗聲答道。
惹得大家一陣哄笑。
一直板著臉的張巡也不禁莞爾,問道:“你方才說不能饒他,是因為他毀了你阿爺墳墓嗎?”
“是,也不是!”小阿德說:“阿爺在日常說,我大唐立國,當以法紀為要。他毀了我阿爺墳墓,欺負鄉(xiāng)親百姓,也自應有律法治他,我阿娘求情或不求請,都是無用?!彼虐藲q,講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卻將當年父親的點滴教誨記在了心里。
“好!”
這郎朗的童音清晰傳到在場每個人耳中,圍觀的百姓們更是連聲稱贊,就連一邊的縣丞、書辦等人也都連連點頭。
縣尉雷萬春更是咧嘴大笑道:“王家這小娃子可以啊!”
張巡亦是點頭微笑,贊道:“說得好。臭蛋兒,你且立在我身邊,看本官如何判他!”
隨后,張巡朗聲道:“華南金,你橫行鄉(xiāng)里,作惡多端。依你所犯罪行,這孩子與眾鄉(xiāng)親都不肯饒你;縱然他們肯饒你,本官也不能饒你,縱然本官饒你,大唐律也不能饒你?!?p> 他當場宣判:“判清河縣奸民華南金、妖人劉志誠剮刑,二犯家財、田產(chǎn)俱都充公!”
圍觀的數(shù)千百姓轟然叫好,又是一片歡聲雷動。
張巡抄起一支水火令簽,令道:“來人,將此二犯以重枷鎖了,投入死牢,行文報大理寺,奏明圣人,以待秋決!”
他略一停頓,將水火令簽交給一邊侍立的小阿德,微笑著低聲囑咐:“王難德,把它擲下去!喊一聲,‘決!’懂嗎?”
小阿德毫無忸怩神色,他點點頭,一把接過水火令簽,竟儼然是一位殺伐決斷的大將,奮力將那支紅黑兩色的竹簽擲向場中……
一聲稚嫩的童聲灌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