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我做了一個夢,那是一個很奇怪的夢。
夢里的我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叫什么,就像是失憶了那樣,或者說從來沒有知道過我是誰。
我看著鏡子里的面孔,死氣沉沉,了無生氣。
我很痛恨這張臉。
所以我把我的眼珠挖了出來。鮮紅色的血就像是淚一樣,劃過了我的臉龐。
但是我還是能夠看見。
所以我折斷了我的手臂,因為它們曾經(jīng)觸碰過這張骯臟的臉。
白色的骨頭從血肉之中露出來了一節(jié),顯得格外耀眼。
但我還是能夠觸摸。
所以我切斷了我的大腿,因為它們將這張臉顯露于這個世間。
橫切面那樣整齊,就像是藝術(shù)品。
但我還是能夠行走。
我?guī)缀醢l(fā)瘋了,我將自己的軀體灌入水銀,依靠外界的力量將皮膚與血肉分離。
我把我的身體嵌入水泥之中。
再給它安插上雙臂,雙腿,眼睛——那對黑色的眼珠。
看著面前的杰作,我興奮的地笑了。
脫離了肉體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沒有了肉體的我,又還剩下什么。
只剩下那張丑陋的臉龐。
——行間——
“怎么了,有什么事?”
我看著她,詢問道
“嗯——沒什么,只是覺得你總是一個人有些不忍心……”
“我不喜歡這樣被別人可憐啊?!?p> “今天你的表演很棒啊……”
“謝謝?!?p> 我已經(jīng)知道她想說什么了,但是沒有辦法阻止,只能看著失控的汽車跌下懸崖。
“你為什么不想讓人知道你的名字?”
“我不想解釋……”
這種糟糕的回答,也虧我能說出來。
“那我替你解釋。”她的聲音與以往不同“你自己說不希望我可憐你,但是你卻自己否定你自己,你不想讓人知道站在楓葉身邊的就是你,你以為這樣很帥是嗎,但你這么坐只能是傷害了她,你讓她有了心理負擔。傲慢,這就是我的評價,自以為是的傲慢?!?p> 被人這樣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雖然我知道楓佩可能會感覺不爽,但是沒有想到她的反應(yīng)竟然這樣強烈。
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那么做只是我自己一廂情愿的想法,根本沒有與楓葉或者楓佩商量過,如果在無意之間傷害了她們,我甚至連道歉都沒有辦法傳達。
語言是沒有任何實質(zhì)的作用的,現(xiàn)在的我深有體會,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那么為何還需要法律。
一趟列車緩緩駛來,我沒有言語地,默不作聲地,登上了列車,楓佩也跟了上來,一路上我們沒有說話,就像是不認識的兩個人,或者說,我們兩個本來就不認識吧。
我終于認識到了那個丑陋的自己。本來自以為是地獨立于世俗之外,殊不知早已成為眾人口中的小丑。本以為面臨危機時幫助了楓葉,再“事了拂身去”,卻在不經(jīng)意間傷害了她們的感情。這樣糟糕的我,究竟有什么愛別人,被別人愛的資格呢。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徹夜反轉(zhuǎn),思考著自己的所作所為,最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在夢中的我,終于將最后剩下的那張面具也撕了下來,貼在了那具被裝飾成我的肉體上。
那么,誰才是真正的我。
將這副肉體擺在眾人眼前,大家就會認為這就是我,不論它是否有生命,也不論它是否已經(jīng)在腐爛,但大家都會認定那就是我,即便它沒有靈魂。
我又變成了往前那樣,終日渾渾噩噩,和誰也說不上話,楓佩整整一個月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即便是有交流也不過是“哼,哈”這樣的擬聲詞,直到臨近期末考試的時候,才終于因為考試通告的原因重新開始交流,不過也僅限于公事,私人相關(guān)的事情一句話也沒有交流過。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是能感受到楓佩的好心,因為我從來沒有主動參與過班級事務(wù),所以有關(guān)期末考試的很多事項我都不大了解,楓佩為了通知我這些事情,還專門向我復述一遍,本來可以不用管的,但她還是這樣做了,我的心里多少充滿了感激之情。
但我什么也沒有表示,我想,像我這樣的人向她表示感謝,反而才是玷污了她的好意,因為如果我向她說了什么“謝謝”,那么就顯得她像是為了博得我的感恩才這樣做的,但我深知,不論是任何一個人,她都會施以援手。
一個星期之后,期末考試也終于結(jié)束,這宣告著我的高中生活的上半學期的結(jié)束,之后便是一個月時長的寒假,總算可以從人群之中喘口氣,我多少還是有些慶幸。每天生活在這樣的世界,我的神經(jīng)都要崩潰了。
期末考試就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為我們帶來了寒假,另一方面它也給我們帶來了成績,這對于平常就沒怎么好好學習的我來說簡直就是滅頂之災(zāi)。我的成績并不理想,只考到了年級的中等水平,在我們班也差不多是中等,相比于我在初中時一直都是毫無懸念的第一,顯然這樣的成績不能讓我的父母接受。
父親那邊還好,但母親卻堅持要我至少在寒假的時候回到本家,不能繼續(xù)住在外面。我們家所住的地方是別墅高樓住宅區(qū),具體的住址是一單元的別墅,占地三百平米,一共三層,地上兩層地下一層,有一個汽車車庫,沒有草坪和游泳池。我的小提琴練習室是在地下一層,平常都在那里練習。一般來說我的母親很少打擾我,盡管她品嘗都在家里,但只要我每天老老實實在自己的房間呆四個小時,就可以支配剩余的時間。
我從未向周圍的人吐露過我的家境,因為那樣只會招來虛情假意的蒼蠅,嗡嗡的圍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無法將其驅(qū)散開來。
隨著寒假的開始,學校周邊的課外班活動也在火熱招生,那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母親就提出了這個看起來很平常,但是卻極度敏感的話題。
“聽說XX路上有個課外班特別火啊?!?p> 母親一邊喝著粥,一邊用手指把玩著勺子,這種裝作無意卻實則有心的舉措真是太拙略的演技。
父親自然是看出了母親的想法,他現(xiàn)在看著我的臉,似乎在征詢我的意見。在家里我們的分工是這樣的——大錢由父親負責,母親過問;小錢由母親負責,父親不管;孩子(也就是我)由我自己決定,父母一方支持就可以。我搬出去住就是父親同意,母親反對。這么說來,自小到大絕大部分事情都是父親拍的板。
“我不想去。”
我現(xiàn)在要行使我的權(quán)利。
“你的成績都成了什么樣了,你自己也不管,天天要我操心……”
母親的聲音有些大,桌子上的玻璃杯都為之一震。
“孩子媽,你別急,說了你多少次了,不要叫喊?!?p> 父親在一旁和稀泥,但是母親根本不理這茬,她今天是鐵了心了要把我送進去。
“我也不管,你也不管,咱倆都不管,你看他成了什么樣了,天天沒個正形,拿個小提琴拉了拉拉了拉,拉出朵花來怎么的?跟你年輕的時候一樣,天天拉琴,你那時候玩的是啥,叫尤克里里是吧,一天天跑出去找別的女人……”
現(xiàn)在母親已經(jīng)開始進行無差別攻擊了,而且父親的黑歷史也被母親搞了出來,現(xiàn)在他沉著臉,隨時兩個人會大吵一架。
“我去吧,一天幾節(jié)課?”
父親的臉色立即由憤怒轉(zhuǎn)為訝異,因為之前我從來沒有和誰妥協(xié)過,為此我曾經(jīng)創(chuàng)造過三天滴水不沾的記錄,之后就在醫(yī)院醒來,據(jù)說醫(yī)生把父親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放下了筷子,然后離開了餐桌,留下一句
“今天我還要在公司開會,晚點回來,你們先吃吧?!?p> 就走了。
現(xiàn)在就剩我和母親。
顯然她還怒氣未消,臉上的表情很不好看,不過既然我已經(jīng)同意了,那么爭吵就沒有繼續(xù)下去的必要了,之后母親將宣傳單送到我的手上,指著物理和數(shù)學兩門課,這是我要去的。
我接下來的行為可能讓她有些不理解,不過她看上去還算是高興——我拿著筆,在化學這門課之前打了個勾。這就意味著在十天的時間里,每天我要上九個小時的課,從早上八點上到晚上八點。
沒等她詢問我就已經(jīng)離開了餐桌,順便刷了自己的碗,逃向了地下室。
是的,這是我新發(fā)現(xiàn)的方法,既然自己痛苦,那就要用其他的事情塞滿自己的心就可以了,只要每天被課業(yè)壓得喘不過氣來,就不會想別的事情了,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逃避可恥,但卻有用。
我本以為我的心思只有自己知道,但是有一句話叫做知子莫若父,我的父親在晚上的時候來到了我的房間。
那時候已經(jīng)晚上十點,父親剛剛洗過澡,穿著一件寬大的睡衣,腰帶也松松垮垮地系在腰上,這副打扮很難讓人覺得是要和自己的兒子促膝長談的穿著。
“聽說你報了三科?”
“嗯……”
“這樣努力很好,但要注意身體?!?p> “不止是我,還有其他人也報了三科?!?p> “我說的不是這個?!?p> “嗯?”
我有些疑惑,看向父親的臉。
“你在學校發(fā)生了不少事吧,要是太過于憂慮,反而會搞壞自己的身體,也不會對事情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影響,這樣做得不償失啊。”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從我的房間拿出了那把小提琴。
“喜歡嗎?”
“嗯……”
“喜歡就不要放棄,放棄了就太可惜了,不論你以后學習文化課,還是學習藝術(shù)課,你老爸都會支持你的。所以不能放棄。”
“我沒想放棄……”
我沒有理解父親那一層的深意,他在對我說的,并不只是簡單的“不要放棄”而已。
“你的課外班是年前還是年后?”
“年后……”
父親看了看日歷,說
“春節(jié)的時候你想在家嗎?”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和你媽要出去玩,你要是想和我們一起去,我們就帶著你,你要是不想去,你就自己旅行好了?!?p> “我自己去……”
“去哪?”
“D城吧,去看看雪。”
“那邊會下雪嗎?”
“會的。”
“那就這么說定了,我們后天出發(fā),你自己就安排吧?!?p> “好?!?p> 父親站起身來,打開了我房間的門,盯著我看了一會,然后說了句
“晚安?!?p> “晚安。”
我也回了他一句,不過他應(yīng)該是沒有聽見,因為那時候他已經(jīng)從門口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