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澤 三
邊澤夫婦這次來,是打算把孩子寄養(yǎng)在老家,由邊盛老夫妻倆照顧著,他們要回城市作工,平日無法照看孩子,若是代請保姆,不免花費,若是交由家政機器看顧,也不放心。再者,邊澤這次也是卷了鋪蓋,退了租房,打算帶著妻兒先回家小住一陣子,一面還能等等招工的信息。
俞喜德聽了邊澤的解釋后大手一揮,“行了,我懂了,我孫子我自己養(yǎng)著放心,農(nóng)村養(yǎng)人,那就是比城里小孩機靈。嗷,不是說你,姝寧是好人家,有本事的,我這個孫子要是聰明點就是全遺傳你的,要是笨蛋一個,那就是遺傳我兒子?!?p> 郁姝寧大笑起來,懷里的小邊寧也跟著笑,祖母樂得像個胖乎乎的包子,祖父也擠出點兒笑意,蹭飯的李三兒吭吭得抖著肩膀,唯獨邊澤面無表情。
邊澤想起來帶了一拉桿箱的禮物回來,煙酒和各類舶來品,干貨、炒貨,哄小孩的糖果,折疊玩具,便攜兒童電子屏,連指甲蓋大的高能紐扣電池都有六七板,他把箱子打開,里面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父親邊盛過來幫他一同把禮物分給村里聞訊來瞧熱鬧的鄰里們。
飯后正是大家串門納涼的時候,老頭們聚一堆兒,婦女們不論年紀(jì)也聚作一堆兒,青壯年男子們作一堆兒,小屁男孩們作一堆兒。邊家爺們把城里貨拿出來。
大家不無嫉妒得叫喚起來,哈哈大笑,搶禮物那也是手快有手慢無,手快的還得多撈,手慢的連人堆兒都擠不進(jìn)去。整個過程也就是圖個樂趣,除了小孩子們是真的很想要那些玩具,有搶不到的還哭鼻子,那些多搶了的孩子被大人勒令平均分配,搞得孩子們一個個都不怎么快活。
邊澤和村里的同齡人們再次交上朋友,這感覺很奇怪,交情這東西斷了一陣子,再回想起來,能重新連上,也是奇妙的緣分。
他們交談,還出門去,在鄉(xiāng)間的道路上走走看看,四處指點,某處的田地曾種些什么,某家的房屋已有擴建,總體還是過去的樣子,邊澤忍不住感慨自己在城市的見聞,故鄉(xiāng)就像是定格在時間里,居然沒什么改變。
他見過的世面多些,談吐便能叫人信服,這些村莊的中青年與邊澤建立了朋友的關(guān)系,相約過幾日去山水繁美處頑耍,重憶舊時景象。
等夜深,月出朗照星空的時候,邊家的院子總算安歇下來。
俞喜德早給小輩們騰出了一間大大的臥室,在二樓正中,順著老舊順滑的水泥樓梯往上走,穿過一間儲物室,就到了主臥,厚實的木板門可有些歲月了,紅色水漆喑啞,門框上坑坑洼洼,但總的來說還是很可靠的,門軸開合時候有吱呀聲。
南墻北墻各有一窗,開燈阻隔月色,照亮四壁新刷灰綠色的膩子,這間屋子,邊澤曾在這里度過了整個童年,直到他前往孤山就讀寄宿學(xué)校,那之后,對這間房子的記憶就很混淆了,直到今天。
邊澤不無難受得注意到,小時候那些紙質(zhì)獎狀、海報還有各類的識字卡片什么的,全被清理干凈了。
看得出來,為了迎接邊澤一家三口,衰老的父母盡可能把房間整理了一趟。
臥室里擺著兩張床,一張是雙人床,另一張是兒童床。雙人床在過去二十多年里一直屬于老夫妻倆的用品,現(xiàn)在算是傳承給了小輩,邊澤看到這東西可也是十分親切了,親切到他有些皺眉。好在床上的竹席與薄毯是全新的。
至于那張兒童床,一看就是新造不久,邊盛老頭有一手金工的能耐,那床腳的焊縫都是油亮油亮的。鋼絲床,鋪著厚厚的棉墊子,小屁孩邊寧會有一個舒服的窩。
郁姝寧用欣喜與驚奇的目光打量這間鄉(xiāng)村房屋,這里處處透著古老手工業(yè)和傳統(tǒng)審美的韻味,就像是工業(yè)文化在森林邊緣孽生的一顆慘綠的果子,或許不好看,但說不定會好吃呢。
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憋了一肚子心里話要說,他就像是充氣的皮球,迫于父母在側(cè),否則他就該打開口子,被氣流推著在房間里四處亂飛了。
郁姝寧把邊寧放在兒童床上,彈簧網(wǎng)有柔軟的承載力,小屁孩蜷在白色柔軟的床墊上,就像是一顆香瓜落在溫暖的雪堆里。
邊盛和俞喜德離開了一會兒,邊澤到南墻邊,撫摸著斑駁的舊書桌,“這張桌子,我小時候就在這兒讀書,寫作業(yè)?!?p> 郁姝寧注意到坑坑洼洼的桌面,指著點點坑和道道痕,“這是你弄出來的吧?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哦,就知道用筆頭戳桌面是不是?”
“你知道的這么清楚,肯定也沒少這么干吧?”邊澤笑著從背后環(huán)住她,揉搓著妻子妊娠后松軟的腹部皮膚,就像是在撫摸一張光滑的皮墊子。
郁姝寧嘴硬,“我家教可嚴(yán)了!最多也就戳戳橡皮而已?!?p> 邊澤嗅著奔波后妻子身上的塵土和汗味,嘆一口氣,覺得莫大的平靜,就像是評書開場,念完定場詩,拍了醒木,整個房間里,過去的零星破碎的玻璃渣子似的記憶涌上心頭,他正要伏在郁姝寧耳畔一一敘說,房門又被老父親邊盛打開了。
老頭手里正捏著一枚電子蚊香,眼看此情此景,頗有些驚愕,“你們不先去洗個澡?東西我放下了。這才幾點?”他把電蚊香一插,搖搖頭,退出門外。
郁姝寧低著頭嘀咕了一句,“怎么不敲門呢?”,邊澤感覺自己是被扎漏了氣,訥訥的都不知說什么,退開幾步試圖證明自己是個正經(jīng)人,“你先去洗澡,東西在棕色的那個箱子里。”
郁姝寧忽得大笑他傻氣,又不是新婚的夫妻,裝什么嫩臉,死樣不改。
邊澤擺擺手,把妻子趕出門外,自己坐在床邊,白亮的燈光在頭頂,屋子里的物件投下影子里沉睡著鄉(xiāng)土的灰塵。他看著兒童床里酣眠的小孩,這是他邊澤的兒子。
他的睡姿好干凈,邊澤看著他,試圖觸碰他嬌柔的臉蛋,男人的手掌上是成熟的味道,他不敢驚擾了孩子的夢鄉(xiāng),只是拿自己的手,對比了一下兒子的皮膚,陡然就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這個念頭出現(xiàn)過很多次。邊澤記得第一次有這種想法,是在他的青春期,看著手指背面細(xì)細(xì)的紋路,皮膚就像多次使用后皺巴巴的抹布一樣,他當(dāng)時就覺得自己是年老色衰,英姿不再,沒法吸引小姑娘喜歡了。
現(xiàn)在呢,他是真的覺得自己有些老了。這種老,不是生理上的,也不算心理上的,就是社會上的,有了血脈傳承人的他,正式進(jìn)入中流砥柱的行列里,哪怕他并不中流,也不砥柱,就是被歲月拉進(jìn)這個日漸油膩的年齡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