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何貞觀以后久居在外,面對這驚天動地的陣勢自是警惕異常,而城樓上的將士與張士貴看到這熟悉的一幕卻是就此放下心來,李君羨望著一路盤旋向西的鳥獸不禁笑道:“仲春已到,雷驚百蟲,看來鳥賊又閑不住了?!?p> 聞言,常何才恍然大悟,那‘鳥賊’可不是李衛(wèi)公之弟李客師么?此人生性灑脫,喜好施獵,四時從禽,無暫止息。將畢生所得財物,于灃水、潏(jue)水之間、漢武帝練習(xí)水兵的昆明池置下別業(yè),專養(yǎng)鳥鵲。
每每得空便引鳥鵲自長安一路向西游逛,久之,四方鳥鵲皆識之,每逢出動,鳥獸追隨而噪,常人謂之‘鳥賊’!
當然,亦有傳聞,其兄李衛(wèi)公閉門謝客后,不喜叨擾,特向客師借了一頭斑斕大蟲,圈養(yǎng)于平康坊的宅院中,常人若無約見,不敢相入。
“莫看了,我等此生難有客師這般灑脫!”話雖如此,張士貴眼中卻流露出‘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久久不愿離去。
黃監(jiān)門不明就里附和道:“不過鳥獸貪圖覓食,也確是無甚可看的?!?p> 話言一出,張士貴面色不由泛起一層肅穆,冷哼了一聲,不做理會,拉起二人又進了城樓,留下一臉無辜的黃監(jiān)門撾耳撓腮,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話。
開國將領(lǐng)與定國后入伍尋求升遷的兵將心態(tài)各有不同。就拿此刻城樓內(nèi)的三人來說,張士貴出身武官世家,若無隋末烽煙,不僅可以一路平穩(wěn)升遷,亦能享受和睦之家,而如今卻得常年駐守北門,與家人聚少離多。
李君羨本體自不用多說,太平盛世,若投軍,可憑本事嶄露頭角,逐步升遷,也不會落得滿身舊瘡。常何略有差異,或許可憑其老練,榮貴鄉(xiāng)里,子孫滿堂,不會像如今這般常年漂泊在外。
而像黃監(jiān)門之類,沒有經(jīng)歷過九死一生的場面,一生都在追逐升遷之道,難以理解前輩們對于平淡的渴望。
此言雖有奉承之意,卻是直戳二人肺腑,張士貴有些吃醉酒,雙頰泛紅道:“五郎所言有理,我等不像敬德莽夫那般,天生為戰(zhàn)事而生,一日無戰(zhàn),渾身發(fā)癢,終歸是有家室之人,何不向往客師那般逍遙自在?”
“天生為戰(zhàn)事而生又如何,玄武門之后,圣人可有令敬德兄率兵出戰(zhàn)過?”
這一次,連拘謹?shù)某:我膊唤笮Γ骸暗挂卜鞘ト瞬辉识鯂时鰬?zhàn),實乃鄂國公脾性不佳,與一干文臣常年不和,失了人緣。我在外時,曾聞有人彈劾其有謀反之心,若非圣人念其昔日出生入死,傷痕累累,怕是鄂國公也難保全?!?p> 話口牽引至此,李君羨終是逮到了機會,忙趁酒興追問道:“不知常大夫此番回長安,所謂何事?”
“亦是不知,想來圣人有所調(diào)動,我等謹遵便是?!背:温燥@沒落地回道。
情歸一處,張士貴不禁勸慰道:“也是難為常大夫多年漂泊在外了。”
“身為人臣,何言難為?”
常何的苦笑,正中李君羨下懷,只見他按下酒杯,輕語道:“常大夫可否想過就此退隱?”
“退隱?”
二人聞言,驚愕之色久久不散,心中波瀾就此蕩起陣陣漣漪。良久,常何才凝眸道:“倒是未曾想過,不知五郎何以有此心境?”
“莫不是也想如客師一般與鳥鵲為伍,逍遙自在?”張士貴也是好奇道。
“我一區(qū)區(qū)四品中郎將,豈敢與客師兄相比,只是月前舊瘡發(fā)作,承蒙昔日友人不棄,撿回一條殘命,有所頓悟,萌生退隱之心,想就此還歸故里。”
李君羨說時,從懷中摸出辭表:“此事我已斟酌多日,本欲先承予中書令,再轉(zhuǎn)交圣人,如今常大夫回京,想來圣人必有召見,望常大夫能幫忙呈遞,我也好早日回鄉(xiāng)照看家中老母?!?p>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二人措不及手,張士貴酒醒大半,惜才道:“五郎正值壯年,前途無量,何故輕言退隱?若覺戍衛(wèi)玄武門枯燥,或是壓力過大,你我多年友情,我自當與圣人言說,調(diào)你去心儀之處?!?p> 常何亦是不解:“是啊,半生戎馬換得一身傷痕,輕言退隱,豈不可惜?”
默自頓了頓,李君羨稟起一副釋懷的笑容:“有得必有失,魚與熊掌豈可為我等凡夫俗子兼得?”
悄靜的城樓內(nèi)啞然失聲,唯有黃監(jiān)門圓溜溜的眼珠子左右掃視,李君羨明白他心中所想,一把拍在他的肩上,坦言道:“辭表呈上,圣人觀后,仍需時日定奪,誤不了黃監(jiān)門升遷?!?p> “豈敢豈敢,蒙麾下庇護多年,如今麾下萌生退隱之心,卑職感念尚未不及,豈敢貪圖升遷?”
黃監(jiān)門被看破心事,幾乎語無倫次,反倒讓二人對此事深信不疑。張士貴畢竟與李君羨交情匪淺,又是幾番勸說,仍不見李君羨有所悔意,便也認可了此事:“五郎既是心意已決,我也不再阻你盡孝之心。只是你我多年友情,若無幫襯,身為兄長,未免心中空落落地,但若五郎仍有心愿未了,盡管直言,我自當竭力助之?!?p> 見李君羨似乎有口難開,張士貴擺出一副怒上心頭的架勢:“好歹我也算禁軍統(tǒng)帥,五郎是看不起為兄嗎?”
“不敢,只是怕給兄長徒添禍事……”
“禍事?”張士貴不禁長嘶一聲,猛然醒悟道,“莫不是憂心你家那位小霸王?”
“小霸王?”
常何的不解,正好接上了張士貴的話茬,只見他捧腹笑道:“常大夫有所不知,五郎家中那位小郎君如今在長安可是名聲鵲起,威震一方,被城南一眾游俠尊為小霸王。”
“竟有此事?”常何好奇之下,趕忙為二人添上美酒。
張士貴趁興一飲而盡,滔滔不絕道:“起初我也疑心,他一黃口小兒如何稱得起小霸王名號?后來從一禁軍郎將口中得知,隋時于城南宣義坊留有應(yīng)法、寶積兩處廢寺,被一馬姓游俠占作營盤,糾集城南一眾流痞,為長安富貴或是賭坊看守院門,倒也是一則安身之法。只是天長日久,流痞愈聚愈多,那馬從義又貪念太盛,無故刮取眾家錢財,惹得人人心怒不已,卻又不敢撕破臉皮。”
話到此處,常何已猜知大半,欣喜地看著李君羨:“莫不是小郎君仗義出手,解救眾家?”
“一言難盡,一言難盡!”李君羨端起酒杯,恍若不愿說起此段家丑。
張士貴統(tǒng)帥禁軍,閱人無數(shù),自是不以為然:“五郎何故羞愧?我倒觀小郎君乃可造之材,只是欠佳引導(dǎo)。如若不棄,明日我?guī)溆诒痹酚^摩禁軍操練,想來少年血氣方剛,必為之所觸,我再向圣人為其請一方職位,多加教導(dǎo),他日或可與五郎比肩?!?p> “豈敢拖累張公!”
若放旁人,這般推三堵四,張士貴早就怒了,也是他著實惜才,左右環(huán)顧,也無外人,便將那件驚天之事吐露了出來:“五郎有所不知,上元節(jié)前圣人聚我等于兩儀殿把酒言歡時,曾特留下我詢問禁軍戰(zhàn)力情況,此后你舊瘡發(fā)作,圣人調(diào)我親守玄武門之時,已然決定于北苑再添左右兩營,其中兵力便由一眾武官子嗣與如今禁軍衛(wèi)士子弟選充。你家小郎君有勇有謀,正是不可多得之良才,如今且由我先收入禁軍調(diào)教些時日,他日圣人選拔時,方可水到渠成??!”
左右飛騎?李君羨第一時間閃過這個代表大唐軍隊從此無敵于天下的轉(zhuǎn)折點,再側(cè)眼看向一旁也在好心勸導(dǎo)的常何。貞觀十二年,常何停止了多年的漂泊,入朝為右屯衛(wèi)將軍,而北苑新置的飛騎正是隸屬左右屯衛(wèi)。
歷史竟然就這般悄無聲息地在自己眼前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