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層不同,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李君羨從一開始就明白,此事瞞不過房玄齡,只是沒想到這么快被發(fā)現(xiàn)了,以至于他來不及完成鄒頭陀這條更完美的計劃。
長安縣縣廨正廳,房玄齡神色黯然拖著沉重的腦袋依在案上,背后裴行儉滿臉失望:“我還能喚你一聲五郎嗎?”
于吏治著重手段而言,裴行儉心中十分佩服李君羨這幾日的所作所為,只是在他的認(rèn)知和觀念中,李君羨不該與鄒鳳熾此等商賈勾結(jié),直至此刻,仍對李君羨抱有最后一絲期望。
見他沉默不言,房玄齡指節(jié)敲在案上,噹噹作響:“這就是五郎所言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嗎?”
“寺院巧取坊民香火錢,再轉(zhuǎn)借于坊民質(zhì)舉牟利,也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良相為何坐視不理呢?”李君羨不卑不亢道。
“寺院乃積善行德之地,你我身為朝廷官吏,豈可相提并論?”
“若將朝廷發(fā)放的面粉,以寺院名義施粥于坊民,也能稱之為積善行德?君羨愿與良相面見圣人領(lǐng)罪?!?p> 與房玄齡接觸的這幾日,李君羨發(fā)現(xiàn),一代良相待人誠懇,做事尊理,唯獨一點不盡人意——膽小怕事。一旦遇到牽扯皇親貴胄以及朝廷大員之事,房玄齡都是一避再避,生怕與人結(jié)怨。
如今長安城每一座寺院能屹立不倒,背后都有一兩個皇親貴胄或是朝廷大員支持,這種相互依賴的模式早已心照不宣。
房玄齡雖有不忿,卻也不會因為他與鄒鳳熾蠱惑坊民,就捅到李二那里。
“你走吧!”
斟酌再三,房玄齡還是從了本心:“事已至此,筑建豆腐作坊由坊民自愿,至于其他善后之事,我會交于裴主簿全權(quán)處理,你我就當(dāng)從未相識吧……”
依目前長安形勢而言,李君羨一次蠱惑數(shù)百人脫離田地,確是不妥。然而待到明年,李二命侯君集、薛萬徹率兵討伐高昌后,于高昌首府交河城設(shè)立安西四鎮(zhèn),置安西都護(hù)府,西域各國皆來長安朝貢,擁戴李二這位天可汗時,長安便可成為當(dāng)世第一大都會。
屆時絲綢之路再次開啟,東西往來商旅不絕,即使皇權(quán)至上,也阻止不了長安坊民脫離田地。只是這話說與二人,房玄齡也不會相信,即使破天荒信了,依他的思維方式,也只會順?biāo)浦?,這是千古以來,多數(shù)官吏的通病。
念及此處,也不再多話,躬身施了一禮:“二位珍重!”
裴行儉深知李君羨不會就此罷手,緊隨步伐出了縣廨,一再苦勸:“前途為重,五郎還是好自為之吧!”
“裴郎有心了,只是我已無前途可言,如今所作之事也不過是破釜沉舟,為保性命罷了?!?p> 聞言,裴行儉滿是驚愕,依他對李君羨的了解,此話不像有假,心切道:“何以到了如此境地?”
“待此次救災(zāi)坊民過后,良相為裴郎請功時,自知分曉!”李君羨神色黯然道。
言罷,閉目沉思片刻,嘆息道:“這三日所做事宜,確實讓良相為難,煩勞裴郎帶話,三年之后,良相自會明白君羨用心,屆時再登門以謝援手之恩?!?p> 如李君羨所言,此事確實大動筋骨,需要裴行儉在前善后,房玄齡于后安撫,足夠二人忙碌個把月,只是裴行儉仍放心不下,唯恐他又與那鄒鳳熾暗地攪動長安風(fēng)云,一副誠然模樣關(guān)切道:“事已至此,五郎意欲何去何從?”
卻見李君羨苦笑連連:“我之所以與良相只取五日,乃我五日后要歸職前去戍衛(wèi)玄武門,如今已剩兩日,自是歸家,早做準(zhǔn)備?!?p> 即使如此,裴行儉仍不放心,好在兩坊之間只有一墻之隔,便親自將李君羨送還了崇賢坊,這才安心離去。而他前腳剛走,那鄒鳳熾后腳便至。
其實能結(jié)識鄒鳳熾也是偶然,就在昨夜二人將五尊瓷甕搬回崇賢坊掩埋后,此前去聯(lián)絡(luò)日后黃豆供應(yīng)的黃三郎,匆匆?guī)е鴦倧穆尻柣貋淼姆e存黃豆大戶鄒鳳熾,前來崇賢坊商議黃豆價格。
星月斗轉(zhuǎn)間,李君羨立刻想到了唐時國中巨豪。其中王元寶、楊崇義、郭萬金都屬于中唐玄宗時期,朝廷對外海貿(mào)的鼓勵,與官商分利政策的施行,才嶄露頭角。唯有這鄒鳳熾起家太宗,巨富于高宗時期。史書有言,其以南山木盈利,每樹估一疋①,自云‘山木可盡,我絹有余?!?p> 于是李君羨當(dāng)即挖出剛掩埋的五斛黃金,呈于鄒鳳熾面前。突然面前擺了五斛黃金,也是驚愕不已。但當(dāng)李君羨一擺手,悉數(shù)送上時,鄒鳳熾更是當(dāng)場不知所措癱軟在地上。
之所以如此慷慨,是因為三日前,李淳風(fēng)、袁天罡二人已與長孫無忌搭上了線,任由自己再百般折騰,此后都不可能留在長安了。既然權(quán)利不再,自當(dāng)早為錢財謀劃,以免日后捉襟見肘。
而此時鄒鳳熾也不過剛起家,若想做大,必須經(jīng)過至多年原始積累,才能與李治登基后名動兩京。自己此刻送上啟動資金,就猶如風(fēng)投一般,對于鄒鳳熾而言,怎么也少了十年原始積累。
再者,絲綢之路暢通,也就兩三年時間,提前占據(jù)各大市場,屆時兩京財富匯聚一家,經(jīng)濟(jì)命脈握在手心,李二想動自己,也要掂量掂量。
只是此番遠(yuǎn)謀,不能直接言明于鄒鳳熾,免得他心生畏懼,畢竟此時商賈仍是地位低賤之輩。
“不知良相急喚五郎何事?”鄒鳳熾躬身問道。
適才,李君羨都與一眾婦孺商議妥當(dāng),準(zhǔn)備借鄒頭陀蒸餅,再于長安筑建五六處蒸餅作坊,以此拉開長安小型資本的萌發(fā),可惜被房玄齡一眼窺破,急召他去長安縣縣廨,當(dāng)場罷免了他救治坊民的職務(wù),鄒鳳熾不知其中原因,與杜懷恭商定了黃豆價格,連忙趕了過來。
但見李君羨滿是無奈,攤手道:“蒸餅作坊一事,怕是要延后了……”
略作思量,鄒鳳熾凝眸好奇道:“是良相不允嗎?”
“與良相無關(guān),是我過于心切,不甚搞砸了。眼下你只管打理好豆腐作坊,盡快讓坊民盈利,免得人心渙散?!?p> “這個五郎不必憂心,長安大小寺院都與我有錢帛往來,我明日便差人前去打點,保證坊民豆腐釀制出鍋,即可送達(dá)寺院。”
言罷,已是看出李君羨仍在掛心蒸餅作坊,提醒道:“既然良相不便,待豆腐作坊部署妥當(dāng),一眾坊民盈利后,自然有人效仿,屆時我再質(zhì)舉錢帛,尋人筑建蒸餅作坊,也未嘗不可?!?p> “怕是來不及了……”李君羨警覺地嗅到了一絲不安,長安是權(quán)力中樞,一旦得知豆腐作坊盈利可觀,權(quán)貴必然也想插上一腳。
“眼下最重要的是盡快占領(lǐng)市場!”李君羨脫口道。
聞言,鄒鳳熾滿頭霧水:“何謂市場?”
卻見李君羨狐笑問道:“長安何人最富有?”
“自是一眾權(quán)貴了!”
“非也,權(quán)貴雖富有,喜愛之物卻十分貴重,以你我目前資金,難以撼動早已扎根長安東西兩市附近的金銀玉器珠寶店鋪,去迎合權(quán)貴?!?p> 正說時,崇賢坊南門的海覺寺與街北的大覺寺齊齊敲響了酉時的鐘聲,李君羨示意鄒鳳熾仔細(xì)傾聽。
聽著鐘聲此起彼伏回蕩在耳畔,鄒鳳熾猛然眼前一亮,拍案而起,驚呼道:“寺院!寺院沙彌眾多,且不用繳納賦稅,是為長安最富有之輩。”
“對!僅每日幾塊豆腐,豈能耗盡這群沙彌從坊民與權(quán)貴處巧取耗奪而來的錢財?”
耳邊鐘聲漸行漸遠(yuǎn),對于此刻的二人而言,那可都是錢帛堆積如山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