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趨利而行,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鄒鳳熾女兒鄒琦在洛陽暗地游說了五六日,眾氏族雖知有利可圖,蠢蠢欲動,卻礙于武氏為‘從元功臣’,一招不死,必然反噬,始終給不出一個準信。
那鄒琦頗具鄒鳳熾當年干練,采取逐個擊破的戰(zhàn)術,先穩(wěn)住了四五位德高望重的老氏族。這些老氏族經歷了隋末戰(zhàn)亂后,已無當年雄厚財力,想要翻身,東山再起,無有機緣,絕無可能,反而有被新氏族吞滅之危,如今鄒琦送來的機會自是不會錯過。
唯一擔心的是,長安這邊是否能力挫武氏,盡可能騰出更多時間,讓武洛陽以及運河沿岸有所周轉。
話已經放出去,時間拖久了,難免有人通風報信,為武氏察覺。唐時可沒有無線電通話,從洛陽到長安快馬傳信,也需一日之久,鄒琦也不可能將整個計劃和盤托出,左右思量,毅然決定獨斷專行一次,將有心的各家聚攏一處,商定由各家派遣機警之人,前來長安親眼目睹鄒、武兩氏之間的較量,只要雙方開戰(zhàn),即刻傳信洛陽那邊響應。
此獨斷專行之法賭的成分太大,一來,無法保證各家是否誠心,二來,長安無有洛陽策應,短時間內很難對武氏造成重創(chuàng),那些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豈會只見到開戰(zhàn)就放手一搏?
好在二人當然在弘化坊推演時,也想到了這一問題,這也是李君羨為何一定要將為‘御龍在天’根雕著色上漆場面做大的原因。
但這也只能對武氏心里上造成一定壓迫,真正撕破臉皮大戰(zhàn)時,武氏又豈會不知鄒鳳熾財力幾許,即使有那五斛重金相助,也只能打成平手。局面相持后,武氏警醒在所難免,屆時不僅洛陽布局功歸一簣,還會有渾水摸魚之輩,趁機來撿漁人之利。
在沒有一擊斃命的把握之前,還需借根雕一事,拖延幾日。
出力沒有吃瓜積極,二人還沒商議出對策,七大氏族派遣之人已然連夜趕來長安,被鄒鳳熾安排在大通坊的豆腐作坊,準備坐看風云變幻。
原本鄒鳳熾是想讓李君羨親自露面游說,但李君羨還是秉著明面上與鄒鳳熾不甚相熟的最基本法則,拒絕了此事。
此舉無疑把鄒鳳熾逼到了墻角,一旦落敗,李君羨完全可以全身而退,鄒氏可就沒那么幸運了。而李君羨的意思更決絕,既然眾氏族要看到血腥的一面,才肯放手一搏,那么也只有順水推舟,即刻開戰(zhàn),對戰(zhàn)中,且看誰先露出破綻?
或許是被李君羨的自信所感,也或許是鄒鳳熾太想報仇雪恨了,最終同意了這個冒險的提議。如此一來,二人重新部署的時間,就只有陳慧為‘御龍在天’著色上漆的這兩日,再多拖一日,武氏都有可能察覺。
難得有露臉的機會,蘇定方豈會錯過,特別代替李君羨主持今日為‘御龍在天’最終定型,配粹、著色上漆一事。
一般都是經過一系列加工、配粹、上漆后,才最終命名,但這次為了打出廣告效應,提前命名,又經過幾日銀杏木擺在烏頭門前炫耀,價格一路飆升,今日除了有心木材和想要渾水摸魚之人,也來了不少看人鬧不嫌事大的長安各產業(yè)管事,若是名下沒個產業(yè),連烏頭門都進不了。
連夜從洛陽趕來的七大氏族聞風,本想前來觀看,唯恐為武氏察覺,李君羨只授意,放洛陽金銀玉器的崔氏,綾絲絹帛的鄭氏先后到場。
唐初的各個產業(yè)主要來源還是控制在朝廷手中,但因為是租庸調制,許多能工巧匠不愿為朝廷服役,以納資的方式,寄身各大氏族或是商賈名下,各家你來我往,大都熟悉一二。
巳時二刻,紅日東照,暖人心脾,崇賢坊內陸陸續(xù)續(xù)已是聚集了近二十余家,并且不斷有各家前來。
貞觀四年李二雖頒布《定服色召》,卻也只能約束官員和平常百姓,原本規(guī)定服皂、白的商賈寧愿被罰,也要穿著體面,加上此后唐朝掌權者對服色之事朝令夕改,商賈幾乎從未依法令著過服色,甚至到了后期,托名軍籍,穿起了紫衣。
但見崇賢坊內一片花花綠綠中,十幾位衣著綾羅錦繡的商賈,手里端著縈娘新學來的宮廷糕點,一邊品嘗,一邊相約觀看整整齊齊擺在烏頭門兩側的粗壯銀杏木。
“銀杏木長出這般粗壯,著實少見??!”一個身材佝僂,唇邊留著八撇胡須的中年,探手數(shù)著銀杏樹的年輪,不由脫口道。
聞言,身旁面如冠玉,前弓后仰的年輕匠手也不禁贊道:“豈止少見,如李五郎府中銀杏這般筆直,可謂之絕世孤品!”
“依我之見,絕世孤品雖妙,但李五郎能不損屋舍,將此三人抱粗銀杏安然無恙伐鋸而下,才是令人驚嘆之處?!?p> 七嘴八舌之中,有人懊悔此銀杏參天聳立,每日在長安游走,抬頭可見,自己怎就沒想到早早預定。
話口扯開,那年輕匠手不禁嘲笑武氏不知抬舉,當初崇賢坊只開價三貫,竟然仗著‘從元功臣’,只給了李五郎一貫,如今卻要花費重金來保顏面,實在可笑。
有那窺破整個事件之人聞言,提醒道:“保住顏面事小,如今五郎安然無恙將銀杏伐鋸而下,還將樹根請人雕琢成器,若是李五郎再將伐鋸經驗傳授于有心木材生意的商賈,武氏木材生意,從此再無一本萬利之言。”
“只是如今長安哪位有財力敢與武氏一較高下呢?”八撇胡須中年一言戳破其中關鍵。
眾人面面相覷,嬉笑不語,那人再次提醒道:“勿論何方高人拿下此銀杏,武氏必與其一戰(zhàn),最終誰人拿下朝廷南山采伐之名,才可為之贏家?!?p> 兩虎相斗,必有一傷,武氏不僅有‘從元功臣’之名,在河東道更是盤踞多年,財力雄厚,敢拿下此銀杏者,在眾人心中,絕非泛泛之輩,
在眾人心中,敢拿下此銀杏者,絕非泛泛之輩,雖說兩虎相斗,必有一傷,然武氏不僅有從元功臣之名,在河東道更是盤踞多年,屆時,恐怕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也正是眾家今日前來渾水摸魚的目的。
正驗看銀杏是否有蟲眼之類的損傷時,蘇定方帶人出來,將蓋在根雕上的毛氈揭了去,煞時,一底盤碩大,張牙舞爪的盤龍顯現(xiàn)眾人眼前,雖未著色上漆,已初現(xiàn)龍之飛舞,大氣磅礴,很難想象是出自一位女流在之手。
眾人蜂擁而至,爭相探看這鬼斧神工,但聽身后傳來一聲譏笑:“此根雕不過一噱頭,乃李五郎蠱惑我等前來爭搶兩側的銀杏木,五郎好從中牟利罷了!”
聞聲側頭看去,一身著緋色袍衫,頭戴軟腳幞頭,面色青紫的中年,輕捋長須,款款擠進人群,身后四位隨從將肩上抬的兩筐銅錢,擺在蘇定方腳下。
在場眾人每日多與錢幣作伴,只一搭眼,便能粗算出兩筐銅錢有近五十貫,再定睛細瞧來人相貌,才知乃武氏在長安木材鋪的掌事王千化!
只見他從袖中摸出一絹細帕,擦拭著手臂臉頰的灰塵,丹唇輕裂:“我家大人心知五郎缺錢,特囑咐我為其送來,不知今日哪位能高出五十貫?”
“武氏這是想就此一錘定音??!”人群頓時紛擾起來,先前還想渾水摸魚,猛不丁出個高價,贏得幾天名聲之人,瞬間就將念頭打消在肚。
看著眾人七嘴八舌,打起退堂鼓,王千化欣慰一笑,余光卻在人群之后瞥見了晃晃悠悠而來的鄒鳳熾。
卻見他只在外圍了解眼下情況,遲遲不進來,王千化心中沒底,近前打了個招呼,和氣道:“鄒兄此番前來,莫不是心怡此顆銀杏與那根雕?”
“豈敢、豈敢!”鄒鳳熾低矮著身子呵呵笑道,“想來王管事也知鄒某此前接手了十間豆腐作坊,這不,還未筑建完工,得知良相心有不悅,又將作坊歸還了坊民,一樁生意下來,鄒某賠了個底掉,就差賣女兒了……”
“鄒兄近年來也算富甲一方,區(qū)區(qū)十間作坊,還不至于賣女求生吧?”
“富甲一方如何,花費重金結交權貴又如何?遇事全都充耳不聞,哪能與王兄東家‘從元功臣’相比?照這般下去,無用一年半載,鄒某就得卷鋪蓋回洛陽了……”
“那鄒兄今日所謂何來?”
正說時,蘇定方有模有樣近前抱拳作了一禮,“正好各家已到的差不多了,蘇某今日代五郎主事,便將五郎心意轉告與各位?!?p> 圍繞根雕踱步而行,蘇定方煞有其事道:“五郎之意,乃是此‘御龍在天’著色上漆后,不與銀杏木同賣?!?p> 武氏今日之所以敢讓王千化帶來五十貫,也是看上了御龍在天這尊根雕的價值,若是如蘇定方所言,虧損之大,王千化可做不了主,忙道:“五郎此舉豈不是言而無信?”
話音未落,蘇定方圓眼怒睜,義正言辭道:“龍乃天子之相,王管事有心相買,五郎可沒膽量相賣!此物雕琢上漆后,五郎決議送與太子,王管事不妨轉告你家大人,若是真心愛慕,大可與太子相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