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潔白如雪
小王爺今日破天荒隨百官上朝,眾人議論紛紛,他竟在短短一天內查清一切,來此稟告?
朝奏進行中途,終于輪到他上奏,只見他出列于正中,近前而去,雙膝跪下,鄭重地向王座之上那一人磕頭行了大禮。
眾人見此狀,皆不知其是何意,側目對旁,疑惑不解,只能靜靜觀望。
磕完頭后,小王爺并沒有起身,直挺挺跪著,開始回憶起自己被皇帝及母親一同托大至及冠之齡所經歷的種種,而后歷數起自己為盛璽國社稷所做的一切。
他修壩堤、興水利,埋頭苦干,不聞他事,然而等到實績出來,王爺盛、圣上衰的傳聞卻在不知不覺間早已遍布天下。
他不愿流言肆行,也不愿傷了同胞情,于是遷出宮殿,不問社稷,從此做個閑散王爺。
他說自己曾為心中所愛傷情,惹出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實乃不該,但他并不后悔,他說自己時常感覺疲累、孤獨、迷茫,但能堅持下去,皆因這世上還有他的一方同胞。
而如今,不料奸佞之人竟從中作梗、挑撥離間,將他生平最痛恨的叛亂罪名,無端安于他身上,現(xiàn)下他別無所求,唯愿以死明志,證自己潔白如雪的一身及一世。
言至此處,他突然起身,抽出置于殿中的尚方寶劍,迅速往刎頸一劃,霎時便是血濺當場,嚇得文武百官紛紛顫抖著跪了一地。
他趔趄著身子,失去所有力氣,砰然仰倒于地,就像一座正值蒼翠、百靈棲息的大山本該堅毅長青,卻在今年末秋之季轟然倒下。
皇帝煞白了一張臉,睜大雙眼直直看著,腦袋一片空白,回過神后,他踉蹌站起,三步并作兩步迅速走下階梯,近前將小王爺攬起枕在自己手臂上,另一手趕忙捂住他脖頸上不斷迸發(fā)的鮮血。
小王爺沉了沉嗓子,用盡全力道出一句:
“兄長…昨天話沒說完,我…我此生問心無愧,始…始終向你……”
最后一字,他加重延長,直至完全失去生機才不得已嘶啞淡出,似是趁自己那顆無比赤誠的心還有余溫,向眼前人傳遞出最真誠的絕言。
皇帝如鯁在喉,囁嚅著,末了緊抿唇,終是沒有言語,只是直直看著懷中人安詳的遺容,眸中光輝于明滅之間交替著。
后來皇帝傳令,稱郡王突發(fā)惡疾,于今日病逝,以最高葬制操辦其后事,若有妄言妄議者,格殺勿論,文武百官聽聞紛紛叩拜。
消息很快宣至民間,舉國同哀,罷飲宴、戒百戲,百姓皆沉痛不已。
王宮內,不過一個下午的光景,闔宮上下就換成一片縞素,典史局中,掌事正與老宮人一同編纂記錄小王爺一生的卷宗冊,其他人則負責找到相關事跡材料遞上,一時間忙得不可開交。
何玉一身素白,正在卷宗閣中尋找著材料,另一旁,慕容瀟瀟在桌后執(zhí)筆記錄著。
最不愿發(fā)生的事情已經發(fā)生了,小王爺逝去后,一切會如何發(fā)展?天下大勢會被影響嗎?若有天譴,真能清算到妖物頭上嗎?這些問題沒人知道答案。
棘手的是,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妖怪創(chuàng)造了時機,一個不宜大動干戈的時機,因此小隊幾人只能靜靜等待。
第二日,天空灰蒙蒙一片,朝日被層層疊疊的陰云遮蔽著,無法露出面目。
今日按照喪制,眾人需披麻戴孝,于王宮奔喪游行,當作送喪者最后一程。
皇帝額別孝帶,著一襲繡龍素白大氅率領在前頭,一旁是著素服的皇后,后方便是八人抬起的白色棺槨,兩旁站著喪者近親及重要的人,其中有李凝芙,有當初見過的那個小妾,還有他府邸的下人,再后面是浩浩蕩蕩的文武百官及各宮各管所眾人。
何玉隨典史局隊伍緩緩而行,看向最前頭那口白色棺槨,不禁暗嘆了一聲,聽說里面綴了一圈白色月季,小王爺生平最喜歡的花卉,他還曾賦詩表意,說此花為自己化身。
當初在他遠郊府邸,還以為這白色月季是他為泠夢所種,泠夢悉心澆灌表愛意的花朵,沒想到原來竟是泠夢為了他才這般呵護。
現(xiàn)在兩人相繼離世,一個葬在宮外某塊風水寶地,一個將葬在冷冰冰的皇陵,之前天人永隔,如今到死了都不能團聚在一處。
再看李凝芙,步伐沉穩(wěn),背影仍舊持著郡王妃之儀,做這一切,她心里難道不會有愧疚嗎?還是她早已料到會是這個結局,做好了準備?
游行至王壇后,棺槨被慢慢放下,離棺不遠處,香爐大鼎生著煙,皇帝上香祭奠后,和眾人一同默哀著。
不一會兒,陣陣大風呼嘯而過,吹起寫滿奠字的素帶,素帶飄然于空中,久久不停,像是為喪者跳起祭奠的舞蹈。
疑惑之際,天空突然飄下片片雪花,眾人伸出手來接過,只覺手心那方晶瑩薄片揮發(fā)著陣陣冷意,可在這枝芽尚發(fā)、秋花仍盛的末秋時節(jié),冬雪未免來得過早,甚是怪異。
思忖之間,雪越下越大,紛紛壓垮尚發(fā)枝芽、正盛秋花、冒煙香爐、奠字素帶,頃刻之后,天地間唯剩白茫茫一片。
何玉撫著雙臂張望此景,內心欣慰,如此異象,看來老天爺都看不下去,特意用這場雪來表明喪者受了委屈,這么說,給妖怪的天譴不遠了。
皇帝那邊,聽著文武百官議論聲,直直看向面前那方棺槨,只見其上堆著白皚皚一片,再容不下新落的白雪。
想起朝堂之上,他的胞弟曾說要以死證明潔白如雪的一身及一世,如今竟化身為雪,來告訴自己錯得有多離譜嗎?
他抽泣起來。
昨日看著那方已逝容顏,他便暗暗懷疑,畢竟以死明志之舉,不是頭一回遇到,行此舉的往往犯下滔天之罪,難逃一死,因而為掙一個死者為大的臉面,才裝模作樣。
回望從前,他倆確實曾像親兄弟那樣同心同行,從王位之爭中廝殺出來,然而自從他及冠之后,兩人早就回不去少時的親密無間,如今漸行漸遠,曾許諾的不變早已變得不像樣,最后連信任也消磨殆盡,面對絕言竟先習慣性懷疑。
他心痛難忍,慟哭起來。
他竟然會懷疑一個最不該懷疑的人,如今失去世上最后一位親人,終落得個孤寡無依、影單影只的地步,想來真是自作自受。
聽聞哭聲傳來,眾人向聲源處看去,只見棺槨前那一人顫抖著脊背,嚎啕大哭,悲愴欲絕。
他們噤若寒蟬,疑惑不解,昨日郡王死時皇上還鎮(zhèn)定自若,今日怎突然如此?莫不是被這漫天大雪觸動傷情?
這么想著,下一瞬只聽著嗚咽一聲,萬人之上的那一人竟直直倒在了白雪皚皚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