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之前，我一直和爹爹打冷戰(zhàn)，我不去尋爹爹說話，爹爹也不許來尋我說話，娘也生我的氣，而哥哥又整日忙于軍中事務(wù)，因此我的院中便清凈了兩天。
這次生辰宴的大小事務(wù)，我又交給了竹香去辦。這丫頭自小跟我長大，很清楚我的喜好也曉得其實我并不喜熱鬧，尤不喜歡自己的宴會上來一大群人，所以每次生辰宴我都不大上心。但如此一來，就苦了竹香這個盡心盡責的丫頭了。
“小姐小姐?！敝裣愦颐ε軄?，氣喘吁吁地喚我。
“怎么了？”我放下書，抬眼看她。
“哎呦，我的小姐啊，你怎么還這么悠閑呢？明日就生辰宴了，你還沒有選該穿的衣服呢。”
看她如此著急的模樣，我抿嘴笑了笑，忽然覺得有些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的韻味。
“明日的衣著就今夜睡前再選吧，現(xiàn)在太陽還沒下山呢，再說了，娘定了那么多件生辰宴穿的衣服，隨意選一件就好了。”我抿了口茶道。
我知道竹香才不會買我的賬，這丫頭雖然平時懶散，可做起事來卻是認真的緊，尤其是我交給她的事，從來都做的很好。
“小姐，生辰宴那般重要，你不提前挑件大方合理的，免得穿得隨便惹出笑話，就像十三歲生辰宴一樣?！?p> 竹香對我生辰宴穿著的擔憂不無道理，因為十三歲那年的生辰宴上，我的確因此事鬧出了笑話。那年攬星從英國寄來一套洋裝送我，粉藍相間的裙擺上繡著層層蕾絲花邊，袖口是荷葉褶式的，綴著些許花紋，極為好看，我對那套洋裝愛不釋手，穿上后都不愿意脫下，第二日便擅自穿到了生辰宴上，也因而引得了各世家的笑話。
彼時世家們的思想頗為守舊，雖然西洋人的思想已經(jīng)傳入中國，可世家們卻對此一直秉著一個抵制的態(tài)度，皆認為西洋人的一切都是無稽之談。十三歲生辰宴上，我著一襲洋裝出場，本以為會獲得眾人的贊揚，可卻獲得了是世家們的嘲笑和諷刺。
我尤記得爹爹的一個同窗大笑著拍著他的肩膀道：“鴻之呀，你這女兒很有思想呀，年紀輕輕的就崇洋媚外了，這日后可怎么辦呀！”
那伯伯本就是心直口快之人，我知他的性子如此。可他說的話在當時的確深深地打擊了我，彼時我只覺臉頰無比滾燙，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羞愧的滋味。自此以后，我便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出自己對西方自由思想的追崇和了解。我深知我的思想已與世家人的不同，與其和他們扯破嗓子爭辯，倒不如安安靜靜的，況且我也知道我是說不過他們的。
只是我從未意識到我的安靜不計較，變成了爹娘眼中的遵從順服。
“如此呀，那竹香你幫我挑一個就好，我相信你的選擇?！痹挳叄矣帜闷饡鴣砜?。
“哎呀小姐！我還要去和述安核對明日的吃食，您就自己挑吧…”
竹香被我慵懶的態(tài)度惱得不行。但口頭上雖說有別的事要忙，卻還是很細心地幫我挑著衣服，“別人家的小姐都積極操辦自己的生辰宴，我家小姐反而從不當回事。”
這丫頭不停嘟囔的樣子雖然像個老婆婆，但卻很可愛。我看著竹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小姐！”竹香惱得面紅耳赤，“生辰宴那么重要，您怎么就不上心呢！”
我看著竹香這嗔怒的模樣，心忽然沉了下去。
我當然曉得這次生辰宴的重要性，因為這場生辰宴不單單是為了慶賀我的十七歲，也是為了給我找一個合適的夫婿?？蓪τ谡曳蛐鲞@件事，我心里已經(jīng)沒有半點欣喜和期待，只是覺得我的命運被安排的妥帖。
“竹香呀?！蔽业?，“你知道為何我總讓你操辦生辰宴這類大事嗎？”
竹香被我問得不知所措，撓了撓頭，帶了些疑惑著道：“這四年來小姐的生辰宴都交給我，難道不是嫌麻煩不想勞神嗎？”
“當然不是了?！蔽业α耍拔蚁Ｍ阌修k好大事的能力，即使以后你不在趙府了，也能把事情處理的井井有條?！?p> 如今四方割據(jù)各省的勢力均不同，如果以后天下局勢混亂，人們無法安定，竹香自然是要再自己找去處的，她不可能一輩子跟著我，我也不愿她一輩子做我的婢女。這些年我一直鍛煉她處事能力，就是為了日后她有能力面對生活上的各種事情。
可竹香不懂我的意思，她愣了愣，突然直直地朝我跪下來：“小姐你不要趕竹香走，竹香以后一定乖乖聽你的話?！?p> 這丫頭真是讓我哭笑不得。
“好了，你小姐我怎么舍得趕你走呢，我這是在培養(yǎng)你，讓你以后跟劉媽一樣厲害?！?p> 劉媽是娘的陪嫁丫鬟，和娘一起長大。她平日里干練精明，做事妥帖得當，竹香一直希望能像她一樣厲害。
“真的？”竹香抬眼看我，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滿了委屈。
“自然是真的，你小姐我騙過你嗎？”
“沒有?！敝裣銚u搖頭。
“那你還不快起來，我之前不是說過不要你再跪我了嗎？”
“剛才太害怕，就忘了?！敝裣阋贿吰鹕硪贿吶嘀ドw。
我看著她沒說話，但是心里突然莫名的心疼她，更心疼這個時代下的女子。
竹香在衣柜的眾多衣服里挑了一件淡綠色的旗袍。這旗袍是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新樣式，在傳統(tǒng)服飾上融合了些西式裙裝的配伍形式，能將女子的身材顯得玲瓏有致，很是好看。
“這件素雅清新很合小姐的氣質(zhì)，不過穿在生辰宴這般喜慶的場合上穿這件太過素雅！可夫人定做的其余幾件顏色都太過艷麗，小姐你又不喜歡，這可怎么辦？”
我扭頭看了看衣柜里那些大紅大紫的衣裙，“就這件綠色的吧?！?p> “是?！敝裣愎郧傻狞c點頭。
我正想接著道，便聽見嬤嬤在屋外道：“小姐，述安來了。”
竹香一拍腦門，道：“哎呀，我和述安約了核對吃食的！”
“讓他進來吧?！蔽铱戳搜蹪M面通紅的竹香。
述安進屋的時候，低著頭手里攥著冊子，一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模樣。
“述安?！蔽覇镜馈?p> 述安應(yīng)聲抬起頭來看我，他黑瘦的臉頰卻在看見我的那一刻瞬間變紅。
述安什么時候這么害羞了？
“方才我吩咐竹香耽擱你們核對吃食了，正巧你也來了，那便趕緊核對了吧?！?p> “是?！?p> 生辰宴的吃食是娘挑選的，娘選好后把清單交給我審核，我粗略看后就交給竹香了。
其實我最討厭定生辰宴的吃食。生辰宴上賓客滿堂，我在人前總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做個大家閨秀，不僅說話舉止要大方端正，連吃飯這種享受美食的事情都要小心翼翼，斯斯文文的。如此想來，也真叫人心累。
一想到明日因生辰宴還要早起，我夜里就睡不著覺，在榻上輾轉(zhuǎn)了半個時辰，終于尋了個舒適的姿勢睡了過去。
夜里我竟夢見攬星從英國回來參加我的生辰宴，我們一年未見，都笑得極其燦爛…
若是攬星能從英國回來見我，便是我這生日收到最好的禮物。
——
因我做了個好夢，醒來時嘴角都帶著笑容，整個人的心情好了很多。
“小姐今天心情很好呀?！敝裣銖氖澈欣锒顺鲈顼?，一一擺在桌子上。
“我夢見攬星回來了?！蔽倚χf，心里竟然有些期待中午的宴會，說不準攬星真的會回來呢？
“小姐想攬星小姐了。不過說來也怪，往年攬星小姐都會將您的禮物提早寄來，可今年卻一點消息也沒有。”
“是呀?！蔽乙Я丝谛』\包，“今年是有些奇怪呢?！?p> 我發(fā)現(xiàn)自述安來我家之后，我院中的吃食便豐盛新奇了很多。述安的確擅長廚藝，做出來的食物當真是人間美味，區(qū)區(qū)小籠包都能做到極致。
剛吃完早飯沒一會兒，娘就帶著劉媽到我院中來了。
娘今日穿的極其華貴，還梳了個新式發(fā)型，很有貴婦氣質(zhì)。
“念念，你怎么還沒梳妝！”娘一見我便嚷著，“過一會兒各世家的人就陸陸續(xù)續(xù)要來了?！?p> “娘您急什么，時間尚早呀?！蔽也痪o不慢地系上旗袍的扣子。
娘白了我一眼，便吩咐劉媽給我梳頭。我年紀還小的時候，都是劉媽給我梳頭，劉媽雖待人嚴厲，可為我梳頭時卻是最溫柔慈祥的。
“一轉(zhuǎn)眼我們小姐都這么大了，快嫁人了。”劉媽邊梳我的頭發(fā)邊低著嗓音道。
“劉媽，嫁人離我還早著呢?！蔽覐溺R中瞥見劉媽濕潤的眼眶，心里不免動容。
從小到大，劉媽對我和哥哥是最嚴格的，可卻也是家里唯一一個最尊重我們意愿的人。劉媽明事理辨是非，從不是因為自己是娘的人，就總是向著娘說話。
“小姐呀?！眲尩穆曇糨p輕的柔柔的，“無論老爺夫人怎么說，你都要嫁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你要過幸福的日子?！?p> “好?！蔽铱粗R中的劉媽和自己，莞爾一笑。
要嫁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我會有喜歡的人嗎？喜歡一個人又是怎樣的滋味呢？即便我嫁給他，我們余生就一定會幸福嗎？
生辰宴開始時，我的腦海里全都是這些疑問，以至于爹爹向我介紹各世家子弟時，我都沒有認真去聽。這次生辰宴真的請了很多人，是我從小到大所辦生辰宴中最盛大的一次。
“念念！”
“怎么了，爹？”恍惚中聽見爹爹的聲音。
“你想什么呢？”爹爹瞪了我一眼，隨后用手指了指不遠處宋伯伯身旁的西裝青年，“那是你宋伯伯的兒子宋承頤，剛從日本留學回來，你一會去打個招呼?！?p> 我瞄了那西服青年一眼，他一直背對我站著，我渾然看不到他的樣貌，不過他筆挺地站在那里卻還是有幾分氣質(zhì)的。這時楊伯父領(lǐng)著楊風月朝他們走了過去，不停地向他們介紹自己的女兒——緣是楊風月和我一般大小，也到了適婚的年紀。
我和楊風月是打小就認識的，但我和她并不似同攬星那般親密。她幼時安靜沉穩(wěn)，長大后的性格卻變得極其開放，喜好流轉(zhuǎn)于燈紅酒綠之地，紙醉迷金之間，慢慢我們之間的交流便少了。許久未見，她身上的婉約氣全無，取而代之的卻是金錢烘出來的俗氣。
“好好?！蔽曳笱苤?，又偷偷瞥了眼同別家夫人聊得火熱的娘。心里開始盤算還有幾時這漫長的生辰宴能結(jié)束，亦或者我尋個合適理由開溜。
“念念，爹同你說話呢，你怎么這么不用心…”爹爹很生氣，可緊接著他迅速換了個阿諛的語氣道：“宋少帥來了，里面請?！?p> 宋炎焱今日沒穿軍裝，而穿了一身條紋西裝，這身衣服遮住了他的戾氣，襯得他英氣十足。他一登場便獲得全場矚目，女眷們都在小聲議論他。
“宋少帥，歡迎歡迎?！蔽倚χ蛘泻簟?p> “言念小姐，生辰快樂。”宋炎焱遞上一個包裝精致的禮盒，“我覺得禮物還是得親手交給你妥帖?！?p> 宋炎焱今天出人意料的溫柔，我愣了愣，伸手接過盒子。
“謝謝?！?p> 宋炎焱點點頭，朝著宋伯伯和他兒子那里走去，我看見那個西服青年望向宋炎焱的眼神里滿是憎恨和厭惡。
我就知道我的生辰宴不簡單，家族內(nèi)部的矛盾、各世家的利益較量搶奪、子女的婚嫁…都混在我的宴會里，讓其變得烏煙瘴氣、一塌糊涂。
我實在不愿再咧著嘴同爹娘一起假笑，尋了個機會便悄然挪到了園中的荷塘邊，在塘中的涼亭坐下。
“果然還是此處靜謐?！蔽业?。
“小姐，現(xiàn)在躲到這里好嗎？”竹香很擔憂。
我知道這丫頭一會兒定要絮絮叨叨說一大堆話，便扭頭對她道：“竹香，你到廳里看著，如果有人找我了，你就趕緊來喚我。”
“好?！?p> 竹香走后我真的清凈了下來，耳畔再沒了聒噪的說話聲，只有撲面而來溫熱的帶著荷香的微風。
正斜著頭享受，忽然聽見爹的聲音，我下意識趕忙躲在柱子后面。
“宋少帥請?！钡蛑砗蟮乃窝嘴偷?。
“您請?！?p> 我瞧著爹爹和宋炎焱走去的方向正是書房，很好奇他們要去做什么，便悄悄跟在他們身后。
行至書房，我偷偷躲在門口，屏住呼吸聽他們的談話。
“宋少帥，你覺得小女如何？”
“言念小姐端莊大方，不虧為世家女子?！?p> “那你可愿娶小女為妻？”
什么？嫁給宋炎焱！我驚了一下，險些一腳踢到門框上。
爹爹如此求人娶我，也太過直截了當了吧？我不要面子的嗎？
宋炎焱顯然也被爹爹嚇了一跳，頓了很久才道：“對不起伯父，我不愿娶她…”
一聽他這么說，我立刻噓了口氣。
謝謝你，宋炎焱，謝謝你不愿意娶我。雖然被拒絕，但我心里卻無比舒暢，我不喜歡宋炎焱，嫁給他是不會開心的。
如此想著，我又回到了涼亭里，剛坐下沒多久，竹香就急匆匆地朝我走來。
“小姐！”
“怎么了？有人找我？”
“攬星小姐回來了！”
攬星竟然回來了！我心中大喜，起身就朝著前廳跑去。
攬星如今變樣了嗎？我邊跑邊想，我們已經(jīng)很久未見面了，女子的模樣也總是在一朝一夕里變化。
我到前廳的時候，攬星在爹爹新購置的歐式沙發(fā)上坐著，正和身旁的年輕男子談笑風聲。
“攬星。”我喚她。
女子回過頭來，她留著新式齊肩卷發(fā)，頭戴一鑲滿珍珠的發(fā)箍，身著粉色花紋長旗袍，衣襟上繡著顆顆圓潤透亮的珍珠，很是精致。
她看著我笑了。回眸一笑，燦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