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
云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
于小蝶的杜麗娘扮相艷若桃花,又是一把銀瓶乍破的好嗓子,一曲《游園》、《驚夢》下來,滿座叫好。
一把把的銅錢夾著金銀錠子下雨般地拋灑在戲臺上,幾個激動的熱淚盈眶的太太們居然直接拽了手上紅寶的戒指、絞絲兒的鐲子、足金的鏈子一股腦地砸了過去,班主在后臺歡喜的直搓手。
一曲終了,于小蝶回到后臺卸妝。五歲入行,唱了十來年的正旦戲,終于唱成了南邊戲臺上的名角兒。整個春喜班上下數(shù)十口人都靠著他吃飯,那大半個后臺的地界兒都擺滿了他的箱子和伴當,人人卻都習以為常。
班主湊過來奉承:“小蝶啊,你剛才那一嗓子真是絕了!好多達官貴人啊全都上桿子請您去府上唱兩曲,這不,后個張府老太太過壽,咱……”
“不去。唱了這么多天,嗓子都要倒了?!庇谛〉墙莾?,哪能誰請都去。
“這,這不好吧。那張府老爺可跟京城戶部大人有些關(guān)系……”班主被嗆也不敢還嘴,只能軟磨硬泡爭取哄這祖宗開心。
“一個地方鄉(xiāng)紳也值得你害怕?”于小蝶不屑的撇撇嘴,翹起了蘭花指,“實話告訴你,這位后個可邀了我去作陪?!?p> “你是說三爺?唉喲,我的好小蝶啊,你可嚇死我了。你要早說有這么個大靠山,咱還管他老太太過壽還是奔喪。唱不唱,那不全憑自個兒心意不是?”班主眉開眼笑,囑咐了孩子們繼續(xù)伺候著于小蝶卸妝,自己背著手樂顛顛地走了。
于小蝶在背后狠狠唾了班主一口,呸,見利忘義的小人。心里卻不免得意起來。人一得意就喜歡出去散金,無論是男是女,買買買總是最能讓人滿足的。
于小蝶光顧了蔚城幾家最大的綢緞莊和銀樓,挑挑揀揀,卻沒什么時興樣子,看的他意興闌珊。
銀樓老板看出來他的身份,這戲子雖然是下九流,可一旦成角兒就不一樣了。有人捧、票友多,唱旦角兒的又愛俏,很舍得在首飾衣物上大把大把地砸銀子。
“就這些?”于小樓沉著臉,撂下手里的銜珠鳳釵,“是不是怕我出不起銀子,故意不給我看好貨?”
老板忙賠禮,“哪敢啊于老板,這些啊若是尋常人見了都得稱好,可到了您于老板眼皮下哪里值得一提。不過……”
“不過什么?”
“小店前不久剛收了件不得多得的寶貝,想必于老板定然喜歡。”
“那就拿出來瞧瞧?!?p> 老板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檀木匣子,精致鏤空的檀木盒剛一打開,里面金燦燦的一對兒物件看呆了于小蝶的眼。
那是一雙極小巧、極精美、極貴重的——繡花弓鞋。
鞋兒小小巧巧,彎如新月。那弓鞋上各綴著一顆同樣大小、瑩潤可人的夜明珠,圓*潤碩*大令人燦爛目眩,鞋上用金絲銀線墜著各色寶石與米珠精繡成金蓮出水的圖案。
夜明珠也就罷了,鞋面竟是金陵云錦所制,那云錦有“寸錦寸金”之稱,乃是四大名錦之首。云錦因其色澤光麗燦爛,美如天上云霞而得名,傳說天上的仙女日夜織錦,朝為錦云,晨為棲霞,當人們仰望漫天的流光溢彩時,驚嘆于織錦像云霞一樣美麗,于是,人們稱金陵這種如彩云般絢爛多姿的織錦為云錦。
其用料考究,織造精細、圖案精美、錦紋絢麗多姿、格調(diào)高雅,一直以來都是宮廷御用之物。金陵繡娘百人繡三年方得一匹,那樣奢華珍貴,一寸之價度可以一斗金比之。從來宮中女子連一見也不易,更不用說用來做鞋那樣奢侈。
除此之外,那鞋底是整塊的和田美玉雕琢,翠色瑩瑩,觸手溫潤細密,又不知用何等工藝雕刻而成的鏤空蓮花,內(nèi)襯香料散發(fā)著淡淡荷香。若穿上行走,可不就取了那“步步生蓮”之意。
饒是于小蝶成名以來見慣了好物,見到這等精美絕倫的寶物也止不住瞪大了眼睛。他雖為男兒身,可自幼便入了旦角的行當,一言一行、一顰一笑無不是女兒模樣,見了這鞋不由心癢難撓,滿心想著自己穿上鞋兒一搖三擺的楊柳妖嬈。
抬頭突然看見老板市儈的笑容,心里冷哼一聲,這老東西就等著自己相中了抬價呢??上Я?,大晟不提倡讓女兒家裹腳,那些大家閨秀、豪富女眷沒幾個裹的。大多裹腳的是揚州瘦馬或是勾欄園子里養(yǎng)的姑娘,她們的鴇母哪里肯花這么大價錢買這物件。
于小蝶遂收了神色,只低頭用蘭花指拈著茶杯蓋兒輕輕刮著茶沫,只等那老板開口。
老板見于小蝶不言語,只得主動點了價錢,“此物稀罕至極,若于老板稀罕,只得一萬貫便可?!?p> 于小蝶險些一口茶噴出來,一萬貫,他也敢說!那可是一萬兩白銀?。?p> 于小蝶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是夜,銀樓老板被人從被窩里拎了出來,嚇得像只沒毛的鵪鶉。
堂屋中的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人,“你好大的狗膽!倒斗的東西也敢明目張膽擺在店里賣?”
老板定睛一看,嚇的哆嗦的更厲害了。“小老兒不知,小老兒不知啊——”
“你說你不知?”那人笑了,“大晟嚴禁女子裹足,你偏偏收來個前朝宮廷御用之物,怕不是特意留下來別有用心的吧?”敢不說實話,那就定個前朝余孽的罪名扔大牢里去算了。
老板也是個經(jīng)年的人物,一聽便知是那云錦繡鞋惹的禍。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沒了性命再多寶貝也留不住。他立刻交代了:“三爺贖罪,實在是那日看那婦人可憐,才收了這物件,給他們娘幾個一些銀錢度日。”
“然后你再轉(zhuǎn)手賣他個一萬貫,輕輕松松發(fā)上一筆大財?這生意做的可比我們強多了。”三爺皮笑肉不笑。
老板懂了,舍不得寶貝就得舍命。
心里疼的刀剜一般,卻仍得笑著把寶貝捧出來獻出去。
三爺收了匣子,轉(zhuǎn)頭卻罵道:“什么蛇蟲鼠蟻都敢跑到爺?shù)牡亟缟蠐屖沉耍銈冞@些狗奴才不知道看家嗎?”
底下人喏喏不敢抬頭。
隔幾日,一婦人被砍斷雙手裹了草席扔在亂葬崗里,身旁還躺著兩個早沒了氣息的孩子。
而一府后宅燈火通明,一直傳來咿咿呀呀的《游園》《驚夢》,杜麗娘的足下金蓮錯錯,隱隱約約露出一點鞋尖,明珠熠熠生輝。
戲終人散,鴛鴛交頸相擁雙雙入夢。
天明。
簾帳里的三爺朦朧中伸手去摸身邊人,卻不想摸了個空。
“我說小蝶,你起那么早做什么?”、
簾帳撩起。
“啊——”三爺嚇的一松手滾到了床下,一抬頭,兩眼正對著一雙搖搖擺擺的彎彎金蓮。
“三爺,這可如何是好?”管家只進去瞅了一眼,連忙叫人把梁上的于小蝶解了下來,抬到其他的地方。
三爺又驚又怒,“好個于小蝶,居然給我弄這逼良為女昌這一出。還敢在我屋子里上吊?我看他春喜班上下是都不想好過了?”
管家抬頭覷了一眼,回道:“我看倒不像自縊,那雙腳,不知三爺看沒看到?”
“哦,說到腳,對了,把那鞋給我扒下來,他可不值得那好東西?!?p> “爺,他可是個男人,雖然唱的是旦角,可唱戲時的三寸金蓮全是踮著腳扮的,何曾真裹過足???”
三爺一愣,他想起于小蝶那雙掛在自己眼前搖搖擺擺的雙足。那雙腳正正好好地套著那雙弓鞋,就像從小裹腳的樣子。
“難道他先裹了腳然后上了吊?”
管家搖頭,“那裹足可是骨折筋斷之痛,他再剛強也不可能不發(fā)出半點聲音?!?p> “真是奇了怪了。”
“讓下人們看了,據(jù)說那雙腳骨頭全碎了,血肉模糊的沒一塊好肉了?!?p> “媽的,晦氣!”三爺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趕緊拖出去埋了,別臟了爺?shù)牡貎??!?p> “那春喜班?”
“給些銀子,然后有多遠滾多遠,再不許踏上蔚城的地界?!?p> 一代名角兒,草席裹身,趁夜被扔去了亂葬崗。
亂葬崗上的野狗聞見了人*肉味兒,長嘴里流出涎水,怪叫著從墳塋中鉆出來,撕咬著爭搶著。
春喜班的班主屁也沒敢放一個,連夜收拾了戲箱、卷了行李,帶著一行人悄悄離開了蔚城。沒了名角兒還能糊口,沒了性命可就什么都沒有了。
多日后,一個傻小子傍晚獨自*摸到亂葬崗,他白日里和人打賭,打的賭是能在亂葬崗待上一宿,明日里另外幾個小子就湊錢請他喝酒吃肉七天。
好酒好肉的驅(qū)使下,傻小子真的來了,還準備找個背風的地方睡上一宿。好不容易摸到一處遠離墳塋又低矮的草稞,他蜷著身子準備靠在一旁的土丘上。夜風一吹,凍的他瑟瑟發(fā)抖,手卻從地上摸到了一塊棉布,他好奇地使勁兒一拽——
嚯!好家伙!
是一支人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