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姑娘無情地撕裂了男人的人生
就在這時,李白甫的手機響了一下,這是短信提示音。李白甫放下雙手,抬起臉,正要從他的西裝口袋里掏手機,卻一眼看到了王微安。他愣怔了一下,好像很驚訝,然后慢慢地把手放了下來。顯然,他已經(jīng)把掏手機一事忘得一干二凈了。
“你為什么還沒走?”李白甫看著他眼前的這個像根木樁子一樣杵在那里的姑娘,用冷淡的口氣問。
王微安沒有答話。
“我不是讓你離開嗎?”李白甫緊接著說,口氣還是那么冷冰冰的,“我說我想安靜一會兒?!?p> “我想聽聽您妻子的事情?!蓖跷猜朴频卣f。
王微安的開門見山比李白甫剛才的單刀直入更干脆直接。或者更確切地說,這個姑娘的這句話對這個男人而言簡直是冷酷無情的。她眼見撓到了他的痛楚,但依然想撓得更深,更狠,以便讓他痛得淋漓盡致、錐心刻骨。這就好比一個人眼睜睜看到另一個人的傷口正在流血,但他還是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對準(zhǔn)傷口撒了點兒鹽,撒完后,他覺得撒一點兒還不解恨,還想撒一把,甚至撒更多。此時此刻,李白甫覺得王微安就是這樣一個人。這種事情換成其他任何人早就惱羞成怒了,可是李白甫并沒有生氣,反而笑了。但這是一絲凄楚的笑。
“你為什么對我的妻子如此感興趣呢?”笑容消失后,李白甫盯著王微安的臉龐,問道,“你有意一再地提到她?!?p> 王微安沒有直接回答李白甫的問題,而是反問:“她是怎么死的?”
這是一種相當(dāng)可怕的精神的對峙,而且這種對峙發(fā)生在一個二十一歲的姑娘和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之間,而這種對峙之所以會發(fā)生,是因為這個年輕的姑娘和這個中年男人的精神世界不分伯仲。我們始終要相信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弗洛伊德是法國神經(jīng)學(xué)家讓·馬丁·沙可——被稱為神經(jīng)病學(xué)之父——的學(xué)生,但后來弗洛伊德的名聲遠超自己的老師?,F(xiàn)時現(xiàn)刻,李白甫這位聲名遠播的心理學(xué)家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精神被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姑娘控制了,這個姑娘正在用自己咄咄逼人的氣勢誘導(dǎo)他,給他施加一種無形的壓力,使他由于難以承受而繳械投降,對她和盤托出內(nèi)心的秘密。李白甫深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正因為他感受到了,卻無法不被控制,因此他非常吃驚。也就是這一刻,李白甫突然明白為什么之前王微安口口聲聲說她愿意當(dāng)自己的研究對象,心甘情愿讓他研究她的性幻想過程。原來王微安的目的只有一個:那便是通過被研究而實現(xiàn)她研究(也就是學(xué)習(xí))的目的。
“對精神病學(xué)她究竟研究得有多深?”李白甫盯著王微安驚詫地想道,“竟然不惜犧牲自己!在我求學(xué)的整個過程中,以及在哈佛任教的幾年,我從未見過像這個姑娘一樣富有如此執(zhí)著的求學(xué)精神的人。她究竟是個天才還是個瘋子?”
李白甫這樣暗自思索的時候,王微安也在做同樣的事情。正如李白甫所認(rèn)為的,王微安可不是一個一般的姑娘。王微安之所以不一般,并不是因為她是一個天才,當(dāng)然更不是一個瘋子,而是因為這個姑娘始終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么。也就是說,王微安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著。我們不妨抽空去問問我們身邊的那些二十一歲的孩子,你去問問他們:你們?yōu)槭裁炊钪看蟛糠秩硕冀o不出明確的答案。因為大部分人都在稀里糊涂地活著,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也從沒想過生命的意義是什么。反正所有能主宰自己呼吸的人都那樣活著,我也這樣活著。所有人需要的東西,我也需要。他人所經(jīng)之路,他人所干之事,也是我必然所經(jīng)之路,所干之事。但王微安不同,她始終知道活著是為了什么,她的生命的意義又是什么。所以王微安所走之路從來都不是別人所走之路,王微安走的路只是她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走的路,這是一條有價值的路,這是一條荊棘之路,這亦是一條特立獨行之路。
十五歲以后,王微安就沒有親人了,在她的人生中只有一個朋友,那便是趙悅馨。但這個朋友對王微安而言又有著非常特別的意義。特別在何處?此后我們慢慢就會明白。按常理來說,這樣一個姑娘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必定是孤獨的,事實上卻恰恰相反,王微安根本不知道何為孤獨。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年紀(jì)輕輕形單影只卻不孤獨?答案從王微安與李白甫的對峙中就可揭曉:對知識的求索占據(jù)了這個姑娘的全部時間,她根本沒給自己留下一分一秒去感受孤獨。所以,在清華大學(xué)的校園,在一位教授的辦公室,一位圖書管理員才敢和一位老師針鋒相對、寸步不讓。這不僅需要的是勇氣,更需要的是智慧以及對自己學(xué)識的自信。
毋庸置疑,李白甫在暗自思索的時候,王微安也在暗自思索,但王微安暗自思索的路徑不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的那片肥沃的土壤里,而是試圖伸到李白甫的精神世界的廣闊領(lǐng)域。
“他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我的用意了,”這是王微安暗自思索的內(nèi)容,“但他絕不會輕易繳械投降的,他會掙扎、會抵御。但我一定會讓他說實話的。因為他無路可逃。”
果不其然,王微安正這樣想著,只聽李白甫故意用隨意的口吻輕描淡寫地回答:
“死于癌癥?!?p> “您在撒謊?!蓖跷驳倪@四個字是壓著李白甫的那四個字的尾音飛快地說出來的。這就好像不管李白甫的回答是什么,等待他的只有這四個字。
李白甫大驚失色,顯然這個男人要破防了。
“姑娘,”他騰地一下站起身,疾言厲色地問道,“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我知道?!蓖跷裁娌桓纳鼗卮稹?p> 李白甫倒退了一步,差點兒把扶手椅推翻。但他沒有因此而改變僵硬的姿勢和驚駭?shù)谋砬?,依舊用難以置信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王微安。此刻輪到李白甫害怕王微安了。李白甫覺得這個小姑娘不僅無所畏懼,而且像個魔鬼一樣想窺探他內(nèi)心的秘密。所以,此時此刻,李白甫既驚訝,又惶恐不安。
“您的妻子不是因為癌癥去世的,”王微安用咄咄逼人的口氣又說,“而是死于自殺?!?p> “自殺”這個詞一出口,王微安深信李白甫無論再怎么掙扎都于事無補了。事實的確是這樣的。在李白甫看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像個剛正不阿的法官一樣,在替那位故去的死者審判他這個鮮為人知的劊子手。但是站在李白甫的立場,即便于事無補,也要垂死掙扎。
“姑娘,你在胡說什么?”李白甫用那種不平穩(wěn)的顫音說,李白甫的聲音之所以不平穩(wěn),是因為他想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不讓其敗露自己的心跡,但卻控制不住,那種抑制不住的顫音就像泥鰍從指縫滑落一樣從他的胸腔溜了出來?!澳懔私馕液臀业哪俏还嗜サ目蓱z的妻子嗎?”
“不了解。”
“既然不了解,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信口開河?”李白甫憤然喊道。
“您的妻子死于自殺,您卻不敢承認(rèn),”王微安用大義凜然的語氣說,“這說明她的死和您有直接關(guān)系。您是一位心理學(xué)家,而您的妻子卻死于心理疾病。您不敢對外界公開她的真正死因,是因為您害怕這一事件影響到您的聲譽。您既然這么懦弱,又有什么資格站在講臺上高談闊論弗洛伊德的理論呢?那些渴求真理的學(xué)生,又該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待像您這樣一位對自己都不忠實的老師呢?”
李白甫的雙眼像兩顆燒紅的煤炭。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王微安。王微安幸虧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堆干柴。假如王微安是一堆干柴,此刻早就被從李白甫的眼里噴出的憤怒的火焰燒成灰燼了。
“我敬重您,欣賞您的學(xué)識,”王微安繼續(xù)說道,“但我鄙視您對待自己妻子的行為。您本來可以拯救她的,可您卻沒有這樣做。所以當(dāng)別人有意或無意提到您的妻子時,您就感到痛苦、自責(zé),內(nèi)心里充滿了遺恨。”
李白甫沒有說話,他怒氣沖沖地走到門口,一把拉開門,然后轉(zhuǎn)過臉惡狠狠地看著王微安。王微安看了看李白甫,默默無語地走了出去。王微安前腳剛跨出門檻,李白甫后腳就啪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也就是這一刻,王微安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勝利者的微笑。無疑,在這場精神的較量中,李白甫輸了,而且輸?shù)煤軓氐?。他不敢與王微安對峙,而是直接攆走了她。王微安邁著輕快的步伐正要拐向另一條走廊,突然被一個人拉住了手臂,她扭頭一看,與李白甫的目光相遇了。
沒錯,最終李白甫追了出去。王微安離開后,李白甫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走到辦公桌旁邊,坐在扶手椅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那張紙上,定睛看著王微安寫在上面的那個“性”字。可以這樣說,這個姑娘隨意的八筆,把這個男人的思想之海翻動得天翻地覆。詹姆斯·喬伊斯在《尤利西斯》這本被贊為“二十世紀(jì)最偉大的英語文學(xué)著作”中說了這樣一句話:他們互相擁抱,一合一分,完成了主宰配對者的意愿。此刻,李白甫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個娟秀的字,想到了喬伊斯的這句話,不由得自問道:“難道這不正是性的使命嗎?”這樣想著,他又重新拿起那張紙,用沉痛的目光看著上面的那個“性”字??粗粗?,他突然扔掉那張紙,站起身,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辦公室的門口一把拉開門,跑了出去。
李白甫一出去,就看見王微安正要拐向另一條走廊。他立刻追過去,一把拉住王微安,不由分說地把她拉回辦公室,推她坐在辦公桌外面的那把扶手椅里,而他自己又繞到另一側(cè),在里面的那把扶手椅上坐定。這一系列的動作是那么迅捷,以至于王微安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她已經(jīng)與李白甫面面相覷了。王微安驚慌失措、忐忑不安地看著李白甫,一時間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什么剛把她趕出去,又把她拉了回來。
“姑娘,”此刻李白甫已經(jīng)完全鎮(zhèn)靜下來了。隔著一張桌子,他盯著王微安的那雙誠惶誠恐的眼睛,秉持著紳士風(fēng)度,慢條斯理地說,“因為你不是一名學(xué)生,所以對我你可以有恃無恐。你知道嗎?剛才你無情地撕裂了我的人生。因為你年齡小,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我決定原諒你?!?p> 王微安緘默不語。她不卑不亢地回應(yīng)著李白甫的凝視,耐心地傾聽著。
“我的妻子的確死于自殺,”李白甫又說,語氣非常平靜,就仿佛此刻他講述的是別人的故事,而不是他自己的故事似的。“但不是因為心理疾病,而是出于靈魂的羞愧。我三十歲結(jié)婚,但直到我妻子去世,我們都沒有孩子。這是因為婚后五年我們沒有過過夫妻生活?!甭牭竭@里,王微安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澳阋欢ㄓ謺聹y,也許是我或者我妻子的身體有問題。不是這樣的。無論是我,還是我的妻子,我們的身體都非常健康。我們之所以結(jié)婚五年都沒有履行夫妻之實,原因是那幾年我正在撰寫《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xué)的闡述、分析和批判》這本書。我廢寢忘食,挑燈夜戰(zhàn),簡直到了癡迷的地步。弗洛伊德在進行了兩年的自我分析后,認(rèn)為心理障礙是由于性緊張累積引起的,他把分析的結(jié)論寫成了《夢的解析》,這本書后來被許多人推崇為弗洛伊德最偉大的著作。但與此同時這本書也遭到大量的批評。正如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出版時既有五體投地的熱烈贊賞,也有毫不留情的全盤否定一樣。然而這本書并不是弗洛伊德最受爭議的一本書,他最受爭議的一本書是《性學(xué)三論》?!甭牭健缎詫W(xué)三論》,王微安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噤。
“假如他知道我曾寫過一篇探討《性學(xué)三論》的論文,又該作何感想呢?”王微安膽戰(zhàn)心驚地想道。
李白甫一門心思只顧講自己的人生斷章,根本沒有注意到王微安的內(nèi)心活動。只聽他繼續(xù)說道:
“卡爾·榮格對于弗洛伊德在關(guān)于人的發(fā)展和對神經(jīng)癥的分析中過度強調(diào)性感到不滿,于是最終和弗洛伊德分道揚鑣,建立了分析心理學(xué)。而我在對弗洛伊德的理論進行了一段時間的研究后,也持有同樣的觀點。我想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證明,沒有性一個人照樣可以完滿地、充實地過完一生。因此,在與我的妻子談戀愛時,我就事先聲明,要和她保持一種純粹的柏拉圖式的戀愛關(guān)系,她一口答應(yīng)了。戀愛兩年,她提出要結(jié)婚,我答應(yīng)了。但我以著書立說為由,聲明在寫完那本我構(gòu)思了好幾年的書之前,不和她同床。我的妻子因為對我的異乎尋常的愛戀,又答應(yīng)了。于是,我們結(jié)婚了。但婚后,由于我一心撲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上面,并不覺得這種婚姻關(guān)系有什么不妥,而我的妻子卻不知不覺病了。她的身體常年處在一種生理欲望得不到滿足的狀態(tài)下,而她的精神也逐漸變得異常壓抑。對此,我卻一無所知。我每天都會親吻摟抱我的妻子,我非常愛她,我覺得我愛她并不比她愛我少一點兒。但我這個人做事從不會半途而廢。因此,不管我的妻子如何旁敲側(cè)擊地暗示我,或者巧言令色地引誘我,我都堅決不會和她同床共枕,我怕她破壞我的計劃,讓我多年的探索和驗證前功盡棄。我一直以為她是理解我的,而且她也會慢慢習(xí)慣這種沒有魚水之歡的生活。我信誓旦旦地認(rèn)為,以那樣的狀態(tài),她會不離不棄地陪伴我一直到老。但是,一年前的某一天,她正在廚房做飯,卻突然暈倒了。我急忙打電話叫來家庭醫(yī)生,一檢查,醫(yī)生說她懷孕了。那一天的情景我記得非常清楚,當(dāng)時,我的妻子看著我的眼睛,臉漲得通紅。而我先是茫然地愣怔了一下,因為在最初的一瞬間,我不明白懷孕是什么意思。你應(yīng)該能夠理解,我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為什么那么愚不可及。因為自從我結(jié)婚后,我認(rèn)為我的妻子懷孕就像宇宙的黑洞一樣,是令人難以理解的。而那時醫(yī)生卻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說我的妻子懷孕了。我摸著汗涔涔的額頭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后才恍然大悟。我情不自禁地狂笑了一聲,隨后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說一句譴責(zé)的話就走開了。從那時起,我開始理解她的感受了。我深信她一定為我忍受了很多禁欲之苦,最后是在再也無法遏制生理欲望的情況下才選擇出軌的。這件令我充滿恥辱感的事情,使我徹底相信了弗洛伊德的理論,而開始對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產(chǎn)生了懷疑。那一晚我徹夜未眠,在書房一直坐到天亮,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是:我決定不計前嫌,原諒我的妻子,并拋棄一切學(xué)術(shù)上的執(zhí)念,以后和她過正常的夫妻生活。但就在那一晚,由于羞愧難當(dāng),我的妻子割腕自殺了?!?p> 李白甫停止了講述,王微安面色平靜地看著他,令人尷尬的沉默橫亙在他們中間。過了很長時間,王微安才緩緩地開口說道:
“您知道嗎?聽完您的講述,我并不同情您的遭遇,因為您不值得同情?!?p> 李白甫沒有作聲。
“我現(xiàn)在就告訴您您為什么不值得同情。”王微安緊接著說,“首先,您在學(xué)術(shù)上的執(zhí)念本身就是錯的。您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得到的結(jié)論是使您徹底相信了弗洛伊德的理論,而開始對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產(chǎn)生了懷疑。您要知道,弗洛伊德的理論經(jīng)歷了將近一個世紀(jì)的考驗,它根本不需要您去相信,因為它自有它的立足點。而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也根本不需要您去懷疑,道理同上。況且,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指的不是男女之愛,而是成年男子與少年男子之間的愛情,也就是說柏拉圖式的戀愛指的是同性戀;其次,在我看來,您的婚姻簡直是一出滑稽的鬧劇。您說您的妻子可憐,這是大實話。我說您的妻子更多的不是可憐,而是可悲。她的可悲之處不在于自殺,也不在于英年早逝,而在于她愛上了您這樣一個自私自利、妄自尊大的男人。您既然這么熱愛學(xué)術(shù)研究,想當(dāng)初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您一心一意做您的學(xué)問不就好了,為什么要把一個深愛您的女人當(dāng)作試驗品呢?最后讓她成為您可悲人生的犧牲品;最后,我要強調(diào)的是,您的妻子根本沒必要為她的出軌而引咎自責(zé),她完全可以大張旗鼓地出軌。既然您能夠完全忽視她的身心所需,她為什么要那么在乎您的尊嚴(yán)與恥辱呢?”
李白甫被懟得啞口無言。生平第一次,這個男人痛恨人的這種傾訴的欲求,痛恨一個人有那種癡心妄想的渴望被理解的心理。
“您說您在戀愛期間就沒有與您的女友有過親密接觸,”只聽王微安又拋出了她那針針見血的言論,“那么,我冒昧地問您一個問題,莫非您到目前為止依然保留著童子之身?”
李白甫面紅耳赤,但依舊沒發(fā)一言。
“您看過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嗎?”王微安又問道,但她沒等李白甫回答,就緊接著說,“在小說的結(jié)尾,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費爾明娜·達薩說他為她保留了童貞。您看過托馬斯·曼的《魔山》嗎?”王微安又問道,她一本接一本地提到這些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的著作,好像正在有力地證明她作為一位圖書館管理員實在是名副其實。當(dāng)然,這一次王微安依舊沒等李白甫回答,又緊接著說出了她想說的話,“托馬斯·曼假借這本書表達了自己的愛情觀,他認(rèn)為愛情即使貞潔到極點也不可能與肉欲無關(guān),而極端肉欲的戀愛也并非就是不潔……在極其虔誠或者極其放縱之中,肯定存在愛憐。在前一本小說中,其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和多名女性有過肢體上的親密接觸,但他卻對費爾明娜·達薩說為她保留了童貞。很顯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所說的童貞指的是精神上的童貞。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來,他在肉體上可以和很多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但在精神上,他深愛的人只有費爾明娜·達薩。您認(rèn)為這矛盾嗎?”
李白甫緘口不言,他的臉色極其難看。
“托馬斯·曼給出了答案:要把貞潔的愛同肉欲的愛完全區(qū)分開來,未免有些愚蠢,也不合理?!蓖跷灿肿灶欁缘卣f開了,“所以,連我們一直追尋的愛都是變化莫測的,而您卻在讓一種理論禁錮您的生活以及您的妻子。您是一個多么可笑且愚蠢至極的人??!”
說句公道話,在李白甫的婚姻問題上,李白甫從來沒有反省過自己的過失。李白甫之所以從來沒有反省過,是因為他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有錯。一個男人在婚姻中中規(guī)中矩,沒有做過任何一件違背婚姻道德的事情,試問,他有什么過錯?是的,站在這一立場加以考慮這個問題,李白甫確實沒有絲毫過錯,甚至可以說是完美無缺的。但是,難道婚姻的意義僅在于此嗎?如果可能的話,我們不妨問一問李白甫的那位故去的妻子,問問她為什么要結(jié)婚?她究竟想在婚姻中得到什么?期許什么?我們不可能知道答案了,假如我們像但丁一樣可以神游地獄、煉獄或天堂的話,或許可以知道,但我們沒有維吉爾和貝雅特麗齊那樣的引導(dǎo)人,我們做不到神游,我們充其量只能夢游。但夢游是無法與故去的死者的靈魂對話的。但是,我們可以換位思考一下,我們完全可以設(shè)身處地地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一下這個問題。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男男女女都會走婚姻這條道路,我們不妨捫心自問一下,我們自己為什么要結(jié)婚?我們想在婚姻中得到什么?期許什么?顯然,答案會有很多,因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然而在婚姻這種社會關(guān)系中,作為個人,其實每個人的需求都大同小異:那便是愛、包容、理解、支持與共同進步,這些所求最后集合成家的概念,成為情感落腳的港灣。在這個港灣中,我們演繹基因的代代相傳、親情的大愛無私以及徘徊在出生與死亡之間的悲歡離合。
事實上,我們不難想象,李白甫的妻子所希求的也不過如此,但他給到她了嗎?顯然沒有。然而,李白甫竟然從來沒有意識到作為丈夫他是不稱職的。李白甫甚至沒有思考過丈夫的意義和職責(zé)。李白甫當(dāng)初之所以結(jié)婚,是因為大部分人都要結(jié)婚,所以他也理應(yīng)如此。況且他與妻子又彼此深愛。他成全了妻子的愛,但卻沒有履行自己的愛的義務(wù)。愛是什么?愛的本質(zhì)意義是給予你所愛之人最好的東西,即毫無所求的付出、完全為對方考慮的理解以及毫無條件的支持。我們不能說真愛是不求回報的,因為人的情感需要共鳴和回應(yīng),我們只能說真愛是哪怕得不到應(yīng)有的回應(yīng),我依然愿意全心全意地愛你。這叫真愛。事實上,一個人若能做到如此,在愛的意義上和愛的境界里,他早已自我實現(xiàn)了,無論能不能得到應(yīng)有的回應(yīng),他最起碼成全和完善了自己。在他個人的世界里,他問心無愧、了無遺憾,活得坦蕩,愛得大方且無所畏懼。這就說明愛雖然演繹的是兩個人的故事,但本質(zhì)上卻是一個人的事情。一個人在給予愛的過程中,完成了愛本身的訴求。愛的訴求是精神的自我完善,是一個人愛的自我回歸,是一種理性境界里真、善、美的統(tǒng)一升華。
顯然,李白甫根本就不懂愛。作為一位學(xué)者,他把自己放在了異常清高的位置。他認(rèn)為做學(xué)問勝于一切,在學(xué)問的世界里,他不需要為自己的過失負責(zé),因為任何事情都必須為學(xué)問讓路。因此,他心安理得地堅持著自己的執(zhí)念,把新婚妻子置于一旁,他認(rèn)為簡單的親吻和擁抱就足夠了,完全不考慮妻子的身心健康。事實上,直到目前為之,李白甫都認(rèn)為這一切的過失都是因為妻子不能忍受禁欲之苦,才導(dǎo)致了悲劇的發(fā)生。李白甫認(rèn)為他更是一個悲劇人物,因為是他在承擔(dān)悲劇發(fā)生后衍生出的一系列事情。這就是李白甫剛才為什么和王微安這樣一個揭開他傷疤的姑娘傾訴了自己人生的這一悲劇式片段。在李白甫講述的整個過程中,他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受害者,一位可憐的被迫被拉進悲劇故事的主角,他需要傾訴,因為他陰郁的情感需要宣泄;他需要理解,因為他精神的情感需要共鳴。但是,李白甫萬萬沒想到最終他不僅沒有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理解,那個可怕的姑娘反而把他批判得一無是處。也就是這一刻,李白甫突然產(chǎn)生了自省的欲求。他突然明白一切的問題只在自己,自己是一切問題的根源所在。
“你說得都對,”李白甫有氣無力地對王微安說,“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p> 王微安沒有說話,但也沒有表現(xiàn)出要走的打算,她只是平靜地、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里。王微安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李白甫,看到他在自己語言的攻擊下逐漸失去了所有的立場,他慢慢地敗下陣來,偃旗息鼓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王微安從李白甫的精神面貌看到了他思想上的轉(zhuǎn)變,看到了他靈魂里的震顫。也就是這一刻,王微安深信這個中年男人幾乎要在一瞬間否定自己的前半生了。人是不能被從精神上打垮的。一個人可以失去一只耳朵或者一條手臂、一條腿,但只要他的精神是健全的,是充滿斗志的,他無論怎樣都能很好地生存下去。但是,若一個人肢體健全,而精神卻不健全,或者肢體健全,因為某種沉重的打擊精神垮了,這個人是根本無法正常地生存下去的。人說到底活得是一種生存的希望,是一種精神的斗志,唯有精神上的源源不斷的給養(yǎng)才能支撐起生命的航船駛出波瀾壯闊的人生之海的海港。
因此,王微安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李白甫放在桌面上的那雙十指交叉的手。李白甫先是一驚,繼而垂下眼看了看王微安的手,然后又抬起頭看了看她的眼睛。
“怎么?譏笑完我以后,你又覺得我可憐了嗎?”李白甫抽出手,把疲倦的身體靠在椅背上,苦笑著問。
“沒有,”王微安回答,“我只是覺得您的前半生無論好與壞或者對與錯,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過去一去不復(fù)返,留下的只是回憶而已。而您應(yīng)該做的是把痛苦的回憶當(dāng)成是前車之鑒,努力地成為一個令自己感到滿意的人。您根本沒什么可自責(zé)的,因為事已至此,自責(zé)并不能改變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您需要的是自省,在自省的過程中,您要決定余生的路您該怎么走,后半生您應(yīng)該成為一個怎樣的人,這才是您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的事情。”
李白甫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王微安,沒有說話。王微安站起身,她決定離開了。
“你是誰?”李白甫就像精神失常一樣,突然莫名其妙地問了這么個問題。
“我叫王微安。”王微安回答。
但李白甫聽完王微安的回答無論是表情還是精神狀態(tài)都沒有任何改變,依然是之前那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樣子。其實,“你是誰”這個問題李白甫問的不是與他對話的這個姑娘叫什么名字,而是這個姑娘究竟來自何方,是一種怎樣的存在,何以她年紀(jì)輕輕,就給自己上了這么生動的一課。這一課可謂醍醐灌頂,讓李白甫的思想境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部影片讓魯迅棄醫(yī)從文,而王微安讓李白甫徹底改變了思想的道路,這就是李白甫為什么突然莫名其妙地問了那么一個問題的根本原因。
見李白甫沒有任何反應(yīng),王微安推開扶手椅,朝門口走去。這時李白甫完全清醒了,他不再神思恍惚,他看到王微安要離開他的辦公室,但他沒有挽留,他只是望著王微安的背影,直到辦公室的門在王微安的身后合上了,李白甫才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