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命運(yùn)
趙悅馨離開張之琛后,正要去自習(xí)室,在校園里遇到了葉子。葉子的手里抱著兩本書。
“葉子,你要去哪里???”一看到葉子,趙悅馨立刻走向她,并用愉快的聲調(diào)問,“在李白甫老師的課堂上,我為什么沒有看到你?”
“你去得那么晚,而且又坐得那么前,怎么可能見到我?”葉子笑呵呵地說,“我在后面坐的呢。”
“你覺得李白甫老師的課怎么樣?”趙悅馨在葉子的面前站定,緊接著問。
“他的課怎么樣我不敢妄加評論,”葉子依舊微笑著應(yīng)道,“因為我根本沒好好聽。實話告訴你,”她小巧的嘴巴湊近趙悅馨的耳朵,為了增加神秘感,故意低聲說,“我被他本人迷住了,整堂課,我除了看他,幾乎什么也沒聽,什么也沒想?!?p> 趙悅馨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葉子也跟著肆無忌憚地笑了。
“人家都說英雄愛美人,看來這美人也過不了具有紳士風(fēng)度的英俊男子這一關(guān)啊!”好不容易收斂起笑容,趙悅馨又說。就像剛奔跑完似的,狂笑過后,趙悅馨的聲音還有點(diǎn)上氣不接下氣。
“這話倒是不假!”葉子一本正經(jīng)地接話道,“英雄是愛美人,但也要看是哪種美人。人世間有百媚千紅,而項羽唯獨(dú)只愛虞姬,周瑜唯獨(dú)只鐘情于小喬;美人的確青睞具有紳士風(fēng)度的英俊男士,但也要看是哪種男士。所以林徽因……”
“你認(rèn)為李白甫老師是哪種男士?”不等葉子說完,趙悅馨就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她的話。
“讓女人神魂顛倒的那種男士。”葉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這種回答太籠統(tǒng),”趙悅馨不依不饒地說,“具體說說看。你提出一個觀點(diǎn),至少要列舉出若干論據(jù),這樣才能讓別人心服口服啊?!?p> “你的眼里心里都是張之琛,恐怕任何論據(jù)都無法讓你心服口服?!比~子打趣道。
趙悅馨笑了,并不否認(rèn)葉子的說法。
“時間還早,我們?nèi)タХ瑞^吧。”葉子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又提議道,“在那里我們邊喝咖啡邊聊。你想要論據(jù),我會一一列舉的。我雖然不敢保證這些論據(jù)會讓你心服口服,但至少相信你一定會滿意的?!?p> “現(xiàn)在幾點(diǎn)?”趙悅馨問。
“快五點(diǎn)了。”
“行,我們先去咖啡館?!壁w悅馨興奮地說,“等六點(diǎn)再去圖書館。我和之琛約好在那里見面,叫上微安一起去餐廳。你也一起去吧,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們一起慶祝。”
“那我們還是別去咖啡館了,去蛋糕店訂蛋糕吧?!比~子急忙說。
葉子和趙悅馨住在一個宿舍,當(dāng)然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只是沒想到趙悅馨會邀請她晚上一起吃飯。按常理來說,過生日人越多越好,圖的就是個熱鬧。但在葉子看來趙悅馨的情況屬于特殊情況,不符合常理適用的那種一般情況。這是因為今天不單單是她的生日,而且也是張之琛和她表白的第二天。這算是一個她的誕生日和愛情紀(jì)念日重疊的喜上加喜的獨(dú)特之日。這么特別的日子,當(dāng)事人一般都想過二人世界,不愿被別人打擾。所以,明明知道今天是趙悅馨的生日,葉子卻沒有為她訂蛋糕。她原本打算晚些時候出去為她挑一件生日禮物的,但狀況突變,她覺得還是買生日蛋糕比較合適,于是想現(xiàn)在就去訂生日蛋糕。
“不,我們?nèi)タХ瑞^。”趙悅馨說,“蛋糕微安已經(jīng)訂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于是這兩個姑娘朝開設(shè)在學(xué)校里的咖啡館走去??Х瑞^離食堂不遠(yuǎn),坐落在一條林蔭道的旁邊,招牌上寫著“雙偶”兩字。沒人知道“雙偶”這兩個字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但所有的學(xué)生都喜歡這兩個字。因此,這家咖啡館向來生意興隆,從早到晚都人滿為患。趙悅馨和葉子來咖啡館之前,還擔(dān)心沒有座位,但推開門一看,只見靠窗的一張桌子正好剛剛空出來,她倆相視一笑,急忙朝那邊走去。
“你喝什么?”葉子把手里的兩本書放在桌子上,問趙悅馨,“我去點(diǎn)?!?p> “美式咖啡?!壁w悅馨回答。
“甜點(diǎn)要嗎?”
“不要了,晚上還要吃蛋糕呢?!?p> 葉子繞過幾張坐滿人的桌子,朝吧臺走去。趙悅馨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想起三年來與葉子共處一室的愉快時光,她不禁莞爾一笑。
葉子是北京人,性格豪爽直接,很好相處。趙悅馨非常喜歡她。尤其是葉子也欣賞喜歡王微安,這就讓趙悅馨越發(fā)喜歡她了。意識到戀人令自己那么滿意,而身邊的朋友又一個比一個出類拔萃,趙悅馨原本美好的心情就變得更美好了。她喜滋滋地扭過臉,望向窗外。
這是一個美麗寧靜的秋天。已是晚秋時節(jié)了,雖然樹葉都開始變黃,茂密的青草開始枯萎,但趙悅馨最鐘愛的卻是這個被人們稱為蕭索的秋天的季節(jié)。在她眼里,秋天有自己獨(dú)特的美,那是一種接近于枯萎的燦爛之美。她喜歡秋天的各種顏色,她認(rèn)為任何一個季節(jié)都沒有秋季的顏色多,正是那些鋪展在廣袤大地上的各種各樣的色彩讓她陶醉,讓她著迷,讓她對這個季節(jié)情有獨(dú)鐘。此刻,她透過咖啡館明鏡一般的玻璃窗,看著爬滿一堵墻的常春藤陷入遐想,連葉子端著咖啡走過來都沒有發(fā)覺。
“我猜測你肯定在想歐·亨利的短篇小說《最后的常春藤葉》?!比~子一邊把咖啡放在桌子上,一邊和善地說。
趙悅馨扭過臉,對葉子粲然一笑,搖了搖頭。
“那你在想什么?”葉子坐下來,又問。
“我在想李白甫老師為什么要讓微安去他的辦公室?!壁w悅馨回答。
她拿起茶匙開始攪動咖啡。葉子遞給她一小包白糖,她擺擺手謝絕了。她喜歡喝苦咖啡。
葉子把那包糖倒在了自己的咖啡杯里,拿起茶匙開始慢慢地攪動。
咖啡館里彌漫著一種醇香的焦糖味,有時一股淡淡的果香味也會飄過來,抒情緩慢的藍(lán)調(diào)回蕩在喁喁低語的大廳內(nèi),令這兩個姑娘的心情感到莫名的安靜而喜悅。
“萬事皆有因,”葉子盯著晃動的褐色咖啡說,“任何一件事該發(fā)生的時候就會發(fā)生。孔子五十歲知天命,而我二十歲就知道有些事不受人力支配,究竟受什么支配我也說不清楚。”她放下茶匙,抬起眼盯著趙悅馨,又說,“你想知道李白甫老師為什么不叫別人,而是把王微安叫到了他的辦公室,我也想知道。全班那么多人,也許只有她一個人不是學(xué)生,而他叫的偏偏是她。這叫什么?我只能說這就叫命運(yùn)!”
葉子上午一直在思索命運(yùn)這個詞,現(xiàn)在她巧妙地把它配上了用場。
趙悅馨笑了。
“命運(yùn)?”她重復(fù)道,“葉子,你竟然和我提到了命運(yùn)。難道你認(rèn)為微安和李白甫老師之間注定會發(fā)生點(diǎn)什么事?”
“為什么不會呢?”葉子反問道,“依據(jù)宇宙間存在的守恒定律,王微安的身世如此凄涼,那么在愛情方面就應(yīng)該得到補(bǔ)償?!?p> “我們談?wù)摰脑掝}怎么能和守恒定律扯上關(guān)系呢?”趙悅馨反駁道,“這簡直就是風(fēng)牛馬不相及嘛!”
“沒錯,這種說法聽起來的確很無厘頭,其實不然。”葉子耐心地解釋道,“你想想看,你為什么那么喜歡王微安,而且不遺余力地想要幫助她,不就是因為她是一個既美麗優(yōu)雅,又人格高尚的姑娘么?那么,我不禁要問,她為什么會成為這樣的人?”葉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趙悅馨,似乎在等待她回答這個問題。但趙悅馨神色凝重,一言不發(fā)。葉子又繼續(xù)說道,“荀子《勸學(xué)》有言: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這句話就是對我剛才提出的那個問題的最好的解答。你、我、王微安剛生下來的時候沒什么兩樣,后來她不幸成為孤兒,而你和我卻非常幸運(yùn)地在幸福完滿的家庭中健康成長。但現(xiàn)在雖然我們是清華大學(xué)的高材生,而王微安只是一個卑微的打工者,但我并沒有看出來我們在哪一方面比她優(yōu)秀。反而從方方面面來看,她比我們更優(yōu)秀,更值得成為這個學(xué)校的一員。你想知道我為什么會認(rèn)為像李白甫這樣一個成功人士會愛上王微安,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詩曰:‘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就是答案?!?p> 趙悅馨把一口也沒喝的咖啡杯向前推了推,然后身體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望著葉子。
“看你這么認(rèn)真,好像他們之間真的發(fā)生了什么事似的?!彼龕瀽灢粯返卣f。
現(xiàn)在趙悅馨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她之所以不開心,是因為葉子說的都是實話。趙悅馨雖然在表面上和王微安形影不離,但在內(nèi)心深處卻一直嫉妒王微安的那種窮則獨(dú)善其身的自立和孤傲。她只看到王微安有這種她望塵莫及的優(yōu)點(diǎn),卻沒看到或不愿看到,正是那種別人唯恐躲之不及的深深的不幸造就了她的這種自強(qiáng)自立、堅韌不拔的精神。假如厄運(yùn)也有值得稱道的地方的話,也就不過如此了。趙悅馨是真心喜歡、欣賞王微安,但也是真心嫉妒和羨慕她。除了貧窮,她羨慕、嫉妒王微安的一切。連王微安的孤獨(dú)她都羨慕。趙悅馨是一個依賴感特別強(qiáng)的人,她從來不愿一個人干任何事。就連去廁所,她每次都要叫個同學(xué)和她一起去。讓她一個人住一間房子,一個人做各種各樣的事情,一個人思考復(fù)雜或簡單的問題,比讓她登天都難。她之所以和王微安那么親密無間,主要是因為她無法忍受沒有別人在身邊的那種寂寥孤獨(dú)的感覺。因此,只要她一閑下來,她就會跟在王微安的屁股后面轉(zhuǎn)。趙悅馨既難以理解這么多年王微安是如何把一個人的生活過得那么充實而多彩,又羨慕她深邃而豐富的精神世界。她始終知道,王微安就是那種從外表看比誰都窮,但從內(nèi)心看卻比誰都富的人。
葉子直言不諱地說出了王微安為什么是王微安的這個道理。這些話像針一樣扎傷了趙悅馨的那種優(yōu)越感和自尊心。因為她比王微安富有,因此她一直把自己尊為王微安的守護(hù)神。但現(xiàn)在別人告訴她,王微安的守護(hù)神馬上就要另有其人了,想到即將要失去這么一個光輝的榮耀(要知道那么優(yōu)秀的王微安竟然在方方面面依靠她,這就證明她趙悅馨比王微安更優(yōu)秀),失落感便油然而生。
“我不理解,葉子,真的,一點(diǎn)都不理解?!背聊艘粫?,趙悅馨又說,“你不是被李白甫老師迷住了么?為什么還說這種話呢?”
聽到趙悅馨問了這么一個幼稚的問題,葉子不禁失笑。
“我的確被李白甫老師淵博的知識、風(fēng)雅的談吐和英俊的外貌迷住了,”葉子笑呵呵地解釋說,“但我知道李白甫老師不會被一無是處、其貌不揚(yáng)(這是葉子的自謙之詞,其實她很美)的我迷住,所以我永遠(yuǎn)都不可能得到他的青睞。迷戀他,也只不過是想入非非而已。對我而言,迷戀只是一個詞匯,一個玩笑,不能當(dāng)真。所以我可以毫無顧忌地和你這樣調(diào)侃。假如我們真的一見鐘情、惺惺相惜,你要相信我肯定就不會這么說了?!?p> 趙悅馨默不作聲,她的表情越來越嚴(yán)肅。葉子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她。
“越說越離譜,”她突然換了一副輕松的口氣說,“以我對微安的了解,她絕對不會喜歡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而且這個男人還是個鰥夫?!?p> 葉子沒接話,她端起咖啡,一口氣喝了一半。
“如果是我,”葉子放下咖啡杯,又說,“我不會因為一個男人比我大十幾歲,而且是個鰥夫,而不去考慮會和他發(fā)生感情?!?p> “為什么?”趙悅馨饒有興致地問,“我們年紀(jì)輕輕,為什么不找個同齡人呢?”
“我沒有說我會排斥同齡人,”葉子應(yīng)道,“我只是說我不會拒絕和年齡比我大很多的男人交往?!?p> “你應(yīng)該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趙悅馨不快地說。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感到不痛快。
“很簡單,人們認(rèn)為的那種代溝問題,當(dāng)情到濃時根本不存在。”葉子慢條斯理地說,一點(diǎn)也不會因為趙悅馨談話的口氣不好而生她的氣?!岸蚁裎策@種從小缺乏親情之愛的女孩,她也許更需要一種厚重于父愛般的深情,而這種情感只有比她大很多的男人才能給予她。她不僅需要一種情感的歸屬,更需要一種精神的歸屬?!?p> 趙悅馨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顯然在這一點(diǎn)上她贊同葉子的說法。不過她還是不甘心,于是頓了頓又說:
“但不一定非要找個鰥夫啊。”
“我認(rèn)為經(jīng)歷過婚姻的人更懂什么叫感情?!比~子說,“經(jīng)驗不管在哪個方面,都有其可取的一面?!?p> “你知不知道李白甫老師的妻子是自殺?”趙悅馨突然問。
葉子平靜的臉上頓時顯出驚訝的神色。
“不知道,”她說,“誰說的?簡直一派胡言。”
“是真的,他的妻子死于自殺?!壁w悅馨一臉認(rèn)真地說。同時前傾身子,表明接下來她要說的話非同小可。
“就算是自殺,那又怎么樣?你究竟想說什么?”葉子困惑不解地問。
“我想說,”趙悅馨壓低聲音說,“李白甫老師很可能是個性情乖戾的人。也許他的妻子就是因為無法忍受他某方面的偏執(zhí),才決定自殺的。很多卓越的人性格不都有點(diǎn)讓人難以理解么?”
“這只是你的猜測,還是確有其事?”
“我的猜測?!壁w悅馨說。
“猜測!”葉子如釋重負(fù)地說,“猜測不可信。”
“我知道不可信。”趙悅馨說,神情很嚴(yán)肅,“所以今晚我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問微安李白甫老師為何叫她去他的辦公室,他們在辦公室談了些什么。一旦我從微安的回答中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我就要想方設(shè)法阻止他們再進(jìn)一步接觸。我說到做到?!?p> 趙悅馨之所以對這件事這么認(rèn)真,是因為她清楚:一方面,李白甫把王微安叫到辦公室這件事絕對事出有因,他們之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別人不知道的心靈上的感應(yīng);另一方面,李白甫和王微安雖然年齡差距大,但他們之間沒有倫理約束,因為他們都是自由之身,而且身份雖懸殊,但只要彼此不在意,那么再不會有任何阻力去阻止他們接近對方。
葉子笑了。她之所以笑,是因為她覺得趙悅馨有點(diǎn)小題大做了。在她看來像王微安這么一個卓爾不群、如花似玉的姑娘,被初次見面的一個行動上自由的男人邀請做某事,根本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反而此刻趙悅馨的行為倒是讓她不理解了。
“你為什么要笑?”趙悅馨問,她的提問給了葉子陳述自己觀點(diǎn)的機(jī)會。
“我剛才和你夸了王微安半天,”葉子解釋道,“現(xiàn)在你卻在多此一舉地為她擔(dān)心。依我之見,任何人都會迷失,但王微安不會;很多姑娘會因為愛情失足,而王微安不會;大部分愛情都沒有善終,但王微安的愛情不會。這就是我對王微安的看法?!?p> 趙悅馨不由自主地第二次把身體靠在椅背上,默默地思索著葉子的話。她覺得她和王微安之間的巨大不同正在逐漸顯露。這種不同就是平庸和不凡的區(qū)別。而這是她此生最怕發(fā)生,也最怕面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