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趙赫
王微安沒有接司敏的話茬,司敏撇撇嘴悻悻然地走開了。司敏離開后,王微安又不自覺地陷入了那種呆若木雞的狀態(tài)中。她的心很亂,根本無法集中心思去思考任何問題。她像一具木偶,茫然地坐在那里,怔怔地望著前方。而前方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巨大的黑洞,像魔鬼張開的血盆大口,似乎要無情地吞噬她。她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她寧愿被吞噬。這一刻她感覺活著太痛苦了。最后的幾個學生也陸續(xù)離開了,圖書館靜悄悄的,仿佛能聽到空氣流動的聲音。但王微安沒有感覺到。她沒有感覺到現(xiàn)在圖書館寂靜無聲,只剩她一個人。她沒有感覺到。她什么都感覺不到了。她的身體是麻木的,她的思想是麻木的,連她的靈魂也是麻木的。
人在漫長的一生中,總有那么些時候,我們會被麻木裹挾,思想沉淪在頹廢的深淵,生活黯淡無光,活著毫無希望,一切都被感性意識的劇痛淹沒了。這一刻生命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虛無、縹緲、懷疑、不確定與白茫茫的一片空洞的未知。內心沒有力量的人很容易一蹶不振、破罐子破摔。即便是內心有力量的人也需要一段時間的自救過程。自救是一個人終其一生需要學習的一項至關重要的技能。唯有懂得自救的人才能獲得解脫與重生。
幸好王微安正是這樣的人。但即便如此,此時此刻,她依然唯一感覺到的是那種壓倒一切的痛苦,這種痛苦來自于趙悅馨的譴責與自殺,來自于張之琛的陰謀與表白、來自于李白甫的情感反轉和冷酷無情。友情的離間、愛情的虛無,讓王微安覺得人生是如此的荒謬與諷刺。她讀了那么多的書,靠自學孜孜不倦地積累了那么多的學識,但此刻她卻認不清生活了。她不知道人為什么要活著?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像含苞待放的鮮花一樣的她,像旭日初升的清晨霞光萬狀一樣的她,像剛剛頂出新芽的小草一樣的她,像被海浪沖刷了無數(shù)次、晶瑩剔透的貝殼一樣的她,現(xiàn)在卻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明,更看不到未來的一絲曙光,王微安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中。她突然找不到該如何往下走的路了。
王微安以前并不是沒有思考過未來的生活,當然思考過了,而且不止一次地思考過。像她這種自己就是自己一切的姑娘,做什么事都需要有規(guī)劃,不可莽撞,不可意氣用事,更不可隨心所欲。所以自十五歲起,王微安無論做什么,還沒走第一步,她就把未來十步以內的所有事情都規(guī)劃好了,而且規(guī)劃得巨細無遺、條理明晰。
一邊打工賺錢養(yǎng)活自己,一邊幫趙悅馨輔導功課,一邊又自學的那一時期,王微安不是被生活推著在被動地做這些事,而是主動地在計劃并選擇自己的人生之路。為趙悅馨輔導功課的同時,王微安幾乎付出了十倍的努力在拼命地學習知識。實際上,在王微安的內心深處,她十分清楚,在獲取知識這一方面,她并不是一個天才,她只是比別人更努力罷了。因為從小她就明白,要想改變自己的命運,除了掌握別人望塵莫及且覬覦不走的學識外,別無他法。
王微安深諳此理,因此她一直在不動聲色地這樣做。趙悅馨和張之琛說王微安幾乎猜對了所有的高考題目,這是真的。但她之所以猜對了,并不是因為她聰明絕頂,有一顆像愛因斯坦一樣出類拔萃的大腦。而是因為自從趙悅馨考上高中以后,王微安就開始研究歷年的高考題目,所有的科目她都研究,不是從三年前開始研究,而是從十年前開始研究。她研究高考題目的出題規(guī)律和考試范圍,廢寢忘食地研究了整整三年。對于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孩子來說,這種心機是嘆為觀止的。但王微安就是擁有這樣的心機。
事實上,這也不能算作一種心機,而應該叫生存選擇。王微安不是一開始做出這種生存選擇的,而是一次偶然的機會使她開始認真考慮未來她該選擇怎樣的一條路去生存。那一年她十五歲,剛剛輟學去一家小飯店打工。一開始老板并不想雇傭她,因為她長得又小,又瘦,看起來根本不像十五歲。王微安沒辦法,只好拿出自己的身份證給老板看。但老板看過身份證證實了她的真實年齡后,還是不想雇用她。老板不想雇用她其實不是因為她的年齡太小,而是想降低薪酬,所以才故意裝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但幼小的王微安哪能懂這些,她急于有一份糊口的工作,因此不管老板給她什么樣的臉色,她都不想輕易放棄。最終她得到了這份工作,當然薪酬非常低廉。
這家小飯店的老板是一個五十多歲、骨瘦如柴的男人。而老板娘是個肥胖臃腫的女人。這家飯店以經營早餐為主,因此上班時間特別早。自從王微安在這里開始上班后,她每天凌晨四點半起床,五點準時來到店里。她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每分每秒都竭盡全力地干著能看見的所有活兒。但是,老板娘是個非??量痰墓椭?,雖然王微安是她雇過的員工中最勤奮、最努力的一個,她每天像只陀螺一樣,從凌晨五點一走進店里直到下班的前一秒鐘,始終轉個不停。但尖酸刻薄的老板娘依舊想在雞蛋里挑骨頭,她的那雙骨碌亂轉的牛眼一刻不停地盯著王微安,就怕她閑下一秒鐘。
一次,由于王微安在前一天吃壞了肚子,因此第二天上班后她不停地去廁所。這一點當然逃不出老板娘的火眼金睛。當王微安第三次消失在老板娘的視線里時,她暴怒了。她以為王微安在偷懶,因此她不問青紅皂白就沖去衛(wèi)生間,直接拉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這扇門壞了有幾天了,一直沒修好——讓正在蹲坑的王微安毫無防備地暴露在了她凌厲的目光下。不可避免地,她們大吵了一架,為此王微安辭職不干了。
正是這件事讓王微安明白這樣生活下去不是辦法,如果她一直以這樣的方式生活下去,所有的人都會來欺負她,她必須尋找新的出路,于是就有了我們上面所說的心機。王微安知道對于她這種無親無故、過早輟學的孩子來說,別說是去國內首屈一指的名校求學了,就連接近名校大門的機會都沒有。因此,當不愛學習的趙悅馨在她的幫助下考入重點高中后,在一個灰蒙蒙的雨天,王微安找到了趙悅馨的父親,和他進行了這樣一場別開生面的談話。
“趙叔叔,我來找您只有一個請求?!蓖跷部粗w悅馨的父親趙赫的那張威嚴肅穆的臉,不卑不亢地說道。
趙赫時年四十二歲,是當?shù)匾晃挥忻臋z察官。這位檢察官并不是出生名校,卻比當?shù)厮痉ㄏ到y(tǒng)里的那些出生名校的任何一個人都升遷得要快,這主要源于他的那種無人能及的社交手腕。但趙赫把這種社交手腕美其名曰政治藝術。與趙赫關系密切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句經典的口頭禪,即論玩政治藝術,誰也玩不過我。正是憑借這種玩政治藝術的絕妙手段,趙赫一路平步青云,且暢通無阻。為此他經常在背地里洋洋自得?;畹蔑L生水起的人總是在人前盡顯低調,在人后卻自鳴得意。
趙赫身高不到一米八,由于玩政治藝術難免浪費腦細胞,剛到不惑之年,他的黑發(fā)中就夾雜了絲絲白發(fā),且白發(fā)的數(shù)量與黑發(fā)的數(shù)量旗鼓相當。趙赫大腹便便,有一對濃密的眉毛,眉毛下面是一雙聚光的小眼睛。從二十歲開始,在趙赫還算高挺的鼻梁上常年架著一副黑框眼睛,由于他說話總是慢條斯理、文縐縐的,這副眼鏡就襯托得他越發(fā)儒雅了。但在本質上趙赫并不是一位儒雅之士,他更熱衷于投機倒把。然而在表面上,他更愿意裝得儒雅一點,這有助于使他顯得平易近人,因而人們絕不懷疑他的德高望重是徒有其名。
身居要位,趙赫閱人無數(shù),當然對人自有他自己的一套評判標準。趙赫對人的喜好非常分明,他喜歡那種理性直率的人,而討厭那種虛情假意、曲意逢迎的人,盡管有時他也是這種人,但這并不妨礙他討厭別人是這種人。趙赫的喜歡只是淺顯的喜歡,他從不因為喜歡而欣賞任何人,因此他從來不會因為喜歡一個人的美德或品行而去誠摯地幫助這個人。假如他有心去幫助一個人,在本質意義上他不是在幫助這個人,其實是在幫助自己。因此,與自己的女兒一起長大的王微安之所以能得到趙赫恰到為止的眷顧,其本質原因正在于此。
在趙赫的心目中,王微安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姑娘。這種姑娘世上少有。一般人在王微安的身上看到的只是貧窮和不幸?guī)Ыo她的一種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但趙赫看到的卻是這個姑娘在自卑的沃土里竭盡全力抽出的一株自信的新芽。這株新芽非常脆弱,脆弱到連姑娘自己都認為它不一定能茁壯成長,但她卻從不放棄,也從不氣餒。這就是趙赫在王微安身上看到的唯一品質。